一大早送走读书的孩子，雅云就坐上了公交车。可能是时间早了点，平时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上居然还空了很多座位，雅云挑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感觉昨天刚脱掉厚厚的棉衣，迎来春暖花开的季节，夏天就呼地来了，让人毫无防备。车厢里开了冷气，封闭的空间弥漫着说不出的味道。头天晚上被蚊子骚扰了半夜的雅云几乎一夜未眠，在摇来晃去的公交车上，从不晕车的雅云难受得想吐。
　　 母亲节那天，犹豫再三，雅云还是拨通了前婆婆的电话。其实春节的时候雅云有打过那个号码，想给她拜个年，但拨了几次都没人接，倒是打给上海叔叔婶婶的电话一打就通了。虽然随着跟前夫关系的结束，雅云已经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但她还是习惯逢年过节问候一下。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雅云想放弃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喂，雅云啊？”原来雅云的号码她还是存了的，所以电话一接通就叫出了名字。
　　 “是我，妈，好久没联系了，最近好吗？春节时打你很多次电话都没人接呢。”尽管离婚快十年了，雅云还是跟以前一样，很自然地叫她妈妈。
　　 “春节我没在南京过，去外地了。”
　　 “哦，那现在在南京吗？还在敬老院住吗？我周末来看看你啊？”上次去敬老院看她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在你姐姐家呢，过来住几天就回去，敬老院费用太高了，我现在自己租了房子在外面住的。”
　　 “啊？那房子租在哪啊？那等你回去了我再去看你吧！”毕竟离婚了，而且前年他也突然地去了，再去姐姐家好像不太合适，雅云想。
　　 “不用去了，那边太远了，来回不方便。”前婆婆直接拒绝了，“小雨这孩子太不懂事了，过年给她发信息想给她发点压岁钱的，结果回我信息只有嗯呢两个字，我一生气就没给，想着等她生日再给，后来在外面不方便，再想想她连奶奶都不叫，就到现在也没给她。”抱怨的匣子毫无悬念地再次打开了。
　　 “小孩子还是不懂事，她心里也不是没有你们，昨天还问我有没有跟奶奶联系呢。去年清明她不还是主动给她爸爸扫墓去了吗？今年也和燕子（小雨的后妈）约了去扫了墓，她就是个情感不外露的孩子。”雅云替女儿辩解着，其实雅云知道女儿心中有结打不开。小雨无法释怀因爸爸的死被奶奶指责，“害人啊！一个电话害死一条人命！”小雨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她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电话接通爸爸跟她说的那句话，也是最后的唯一的一句，“你这电话打得真不是时候！”话音刚落电话断了，小雨当时还纳闷怎么回事，事后才从跟他一起钓鱼的人嘴里得知，他接电话的那个时间他的鱼竿被鱼拖走了。挂断电话的他不顾四月天的河水还有些凉,直接跳入水中追鱼竿，可是抓着鱼竿刚上岸就一头栽到地上没了呼吸，连抢救都来不及。前来抢救的医生诊断为突发心梗，诱因可能是突遇冷水刺激，加上他本就做过心脏手术。
　　 那段时间，不管是谁去家里吊唁或者她给谁打电话，她开头的那句话永远都是：“害人啊，一个电话害死一条人命！”本就内疚的小雨除了默默流泪竟无言以对，雅云又远在外地不能给女儿安慰，这如何能让一个还在读初中的孩子不留下心结呢？每次想到女儿那段时间的日子，雅云就不由泪如雨下，心如刀割。
　　 “小雨现在学习怎样啊？”前婆婆打断了雅云的回忆。
　　 “学习还行，刚结束的期中考试语文英语都是班上前三，就是数学差点。”
　　 “班上前三也不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初中在学校也算成绩好的，不还是没考上好的高中。”前婆婆继续跟雅云抱怨，她却早忘了升学考试前她天天在家吵架闹着要卖房子对孩子的影响了，或者根本不想承认自己的吵闹会影响孩子，因为她总说，“学到手的知识是不会忘的，考不好只能怪自己没学好！”试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刚失去爸爸，就面临中考，有几个孩子可以不受影响地发挥如常，何况家里还有个时时刻刻可能爆炸的奶奶。小雨到底因为三分之差错过了自己心目中的高中，但凭自己能力还是上了四星级的高中。
　　 “她已经很努力了，我不求她考上多好的大学，只希望她以后过得开心。”雅云不想再听她对女儿的抱怨了。“你要不要来我这住一段时间啊？”
　　 “我不去了，你带着两个孩子已经不容易了。对了，你还记得我用你的名字办的那张银行卡吗？我又找不到了，你去银行帮我挂失吧，里面还有七千多块呢，我要取出来交房租。”
　　 “那我明天去办吧，后天给你送过来，你看送到哪合适？”若不是婆婆说起，雅云早忘了那张银行卡的事了。
　　 姐姐家是不太方便去的，雅云想来想去，挑了个离姐姐家最近交通最方便的地方。天气热了，雅云到底不忍心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过多奔波，还是自己麻烦点多换一次公交吧。
　　 约好的是九点在新城市广场车站见，可过江隧道堵车，九点雅云才下了第一趟公交。204公交车少的出奇，雅云不习惯打遮阳伞，顶着烈日在站台上等着，边上下水道飘来阵阵酸腐的味道，幸亏没吃早饭，要不雅云准会吐出来。
　　 雅云下车前婆婆早已等在了站台上，一身红色连衣裙，脖子上戴着一条很贵气的珍珠项链，手腕上戴着带紫带翠的翡翠贵妃手镯，手拎一个洋气的小挎包，脚蹬配套的红色布鞋，穿着一双白色的短袜，还是那么精神矍铄，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雅云看看前婆婆，再看看自己，感觉自己真的就是农民进城，一身土气。“看样子最多六十多岁。”朋友看到雅云发在朋友圈前婆婆的照片都这么评价。
　　 车站边上就是建设银行，雅云陪着前婆婆走进银行，取了号，喊婆婆坐下等待。“你看那边有休息的地方，还有书看！”顺着婆婆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一个书吧样子的休息室。“那是不是VIP等候专区啊？”雅云迟疑着没动。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对生活质量一直高要求的前婆婆说着就走过去坐了下来，雅云也跟着走进去坐在对面。
　　 “最近跟燕子联系过吗？”刚落座前婆婆就发问。
　　 “还是清明节联系过，她约小雨跟她一起去扫墓的。”
　　 “她没跟你抱怨说我不肯给她带儿子吗？其实那时候她说要把孩子带来我还挺高兴的，毕竟是我孙子，我也想看看他，但我答应她的时候忘了我已经跟朋友约好去云南了，车票都买好了，挂了电话朋友提醒我才想起来。怕她生气，我还把买好的车票发给她看的，但她可能还是不高兴了。”
　　 “这事她确实跟我提了，当时心里是有点不舒服，但我也跟她说了，你这么大年纪了，带个几岁的孩子肯定吃不消，更何况你胳膊还伤着，她也能理解，你放心好了。”对于她儿子后面娶的这个媳妇，她好像多少还是有些忌惮的。记得志华死后的第二天，雅云从外地赶到她家，婆婆一把就把雅云抱在怀里，嚎啕大哭，还悄悄跟雅云说燕子曾经动手打过她。其实后来雅云得知，那次冲突其实就是老太太自己挑起的，吵架没好话，冲突中老太太赶媳妇滚，燕子抱着没满周岁的儿子也回了一句：“要滚你滚。”于是老太太怒火攻心，抬手就往燕子脸上打去，眼疾手快的燕子腾出一只手挡了一下，结果老太太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从那以后她跟谁都说媳妇打她了。直到后来有一次跟雅云聊天她才自己还原了事情真相。
　　 老太太跟雅云虽然不再是婆媳了，但她们从来没红过脸，就算跟前夫吵架差点跳楼那个月，老太太一个月住两次院做白内障手术，也都是雅云在跟前伺候着，儿子女儿没有一个去医院看看的。雅云白天忙着上班，晚上就到医院去陪夜，医院的医生护士都以为她们是亲母女，雅云也只是笑笑，倒是老太太忙撇清说：“这不是女儿，是媳妇。”但不管怎样，婆媳关系存续期间两个人是相安无事的，虽然婆婆因为儿子的不成器也会唠叨雅云，雅云也只是默默听着。
　　 “你知道他死之前那次我为什么到店里打他吗？清明节前，我三番五次准备好祭品，让他陪我去给他爸爸上坟，他总是各种借口不去，那天我再次准备了祭品去店里找他，他又说等会有快递到，不能关门，我气急了，就一把掀翻了他店里的桌子，扬手去打他，没打到，手指甲划破了他的脖子。”说起那段，老太太还是难掩愤怒。那年的四月她肯定到死都忘不了，就在那次战争后没几天，她再也看不到天天惹自己生气的儿子了。
　　 叫到号了，雅云走到柜台：“请把卡里的钱全部取出来。”
　　 “是你的卡吗？”银行工作人员看了看雅云。
　　 “卡是我的卡，钱不是我的，取出来还给人家。”雅云把自己都说笑了。
　　 雅云点清取出的所有钱，总共7921.88元，带着已经清零的取款单，一一摆到等在书吧等候区的前婆婆面前：“全部取出来了，你数一下。本来还应该有五块的，银行扣了补卡的费用。”雅云把每一分钱的去向都跟她交代清楚，她知道老太太虽然信任她，但还是把钱看得很重。
　　 老太太不急不忙地放回没看几页的书，慢条斯理地把钱分成一千一沓，仔细地数清楚，连零头的八毛八也没放过，数完还不忘看看户头余额是不是清零了。她把钱又过了一遍数，迟疑了再三，抽出其中一千推到雅云面前：“这一千你带给小雨，算是给她的压岁钱和生日祝福。”雅云没有推辞，她想起了前夫大病险的赔付金。
　　 老太太到底是北外毕业的俄语翻译，眼光比较长远，加上她也知道自己儿子不务正业，雅云离开那个家后，她就用自己的退休金给儿子买了大病险和意外险。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她把大病险的受益人确定为孙女小雨（那时候新媳妇还没进门，还没有后来的孙子），意外险的受益人是她自己。儿子突然没了后，悲痛之余她首先想起来的就是保险赔付。因为医生的诊断是突发心梗，保险能赔付的只是大病险这一块，老太太就拉着雅云说：“这保险都是我省吃俭用给他买的，我哪想到他会走在我前面啊。要是那些人不把他从水里拉上来就能算意外险了，现在好了，只能算大病，赔付金只有意外险的一半，而且受益人还不是我。”经过医院各种奔走无果后，老太太表现出的是各种懊恼。想着前婆婆一辈子过的也不容易：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人生四大悲剧无一逃脱，雅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就跟女儿小雨商量后把大病赔付的五万块全部给了奶奶。
　　 “其实我要那么多钱干嘛啊？死了还不都是孩子的。”老太太表白着对孙子孙女的情感，雅云笑了笑。小雨考上高中后，老太太更是一天也等不下去的闹着要卖房子。离婚的时候，雅云想着那房子的首付都是婆婆东挪西借凑齐的，加上女儿也跟着前夫生活，雅云选择了净身出户。对雅云来说家都没了，争那点物质有什么意思呢？雅云甚至没有对自己放弃的房产做出交代，其实雅云有些后悔，应该把自己名下的房产在协议里注明留给女儿的，但事已至此，雅云也不想争什么了，毕竟那个家剩下的都是可怜人。
　　 燕子也是可怜的，嫁入这个家，除了得到一个儿子以外，只收获了一屁股烂债。燕子嫁入这个家后，雅云是和她有过联系的，也因为她的嫁入，雅云少了对女儿处境的担忧。雅云提醒过燕子：“别的都无所谓，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管好家里的钱。”燕子自己的工资收入是不错的，雅云担心燕子也会陷入自己当初一样的困境，善意的提醒燕子，但最终也没好说透。
　　 “"姐，志华的人品到底怎样啊？”燕子生下儿子没多久突然发消息给雅云。
　　 雅云迟疑了一下：“你问我这话我是该说他好呢还是说他不好呢？说他好我们最终各奔东西了，说他不好，说不定他肯为你改变了呢，缘分这事说不定的。”
　　 “没事，你就实话实说，我既然问你了肯定就选择相信你。”
　　 “那我只想问一句，是不是经济上出问题了？”
　　 “你猜的真准，他背着我跟我同事拿了十万块，说是帮她放高利贷，刚开始每个月到时间就把利息给她，再后来就一分钱不见了，打他电话也不接，我同事才跟我说了这件事。”燕子发来大哭的表情。
　　 “我每个月七八千的工资都交给他用做店里周转了，一点没存，现在孩子生下来，我没法工作，问他要钱也拿不出，不知道那些钱到底都哪里去了。”听着燕子的哭诉，雅云不禁想起离婚前自己的状况：每次听到有人敲门，雅云总担心是上门要债的；每次见到银行打进的电话雅云也不敢接，接了就会被银行通知前夫透支了多少多少钱逾期不还；雅云的工资从来不敢都放在钱包里，即便就几百块在钱包里，时不时还是一百两百的无故失踪；雅云也不敢跟朋友走太近，生怕一不小心就欠了她们的债，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她跟身边所有的朋友都打招呼，绝对不能借钱给他，所以现在雅云还能拥有那些朋友。就算这样，还是有朋友着了他的道，那次是因为婆婆生日，雅云要去上海出差，出差前给婆婆定了生日礼物，让他转交给老人，结果收货时他就骗雅云朋友说雅云没留礼物的钱，他身上也没钱，就让朋友帮忙垫付一下，朋友想着也没多少钱，就垫付了，只是她没想到礼物的钱雅云订货时就已经付掉了。过了很久，雅云从上海回来，朋友见她迟迟没有还钱的意思才很不好意思地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