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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百花小说】烟馆林三 ——《古堡残阳》4


作者:行吟者 进士,6629.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656发表时间:2009-12-19 09:44:26


  
   我和丁叔到了三台子教堂门口,他把驴拴在一棵树上,让我看着。他说得先找修女,让她领着去那泥壶的主人家。三台子教堂我常来,它占地很广,一圈有好几十间房,中间是个大礼拜堂。那厅很高,四周的窗子上都装了带花纹的彩色的玻璃。厅的上面是个塔楼,有旋梯上去,顶端有口钟,钟楼上面还有一个细而高的锥,上端是一个灰黑色的十字架。
   这时候从厅里传来了童声合唱,那是我最爱听的。我把驴背上的口袋拿下来,向教堂门口走去。厅里有几排人立在座位上倾着头;台上是十来个孩子在唱歌;一个教士在弹脚踏风琴,歌声悠悠,使我想起外婆家柳荫下的小河……正当我听得入神的时候,驴叫了起来。我以为有人牵它,连忙跑出来,见驴还在。它仰着头嚎叫,急燥地踢着蹄子,还要挣脱缰绳……怎么啦?我生气踢它,它依然有节奏的引颈长鸣,煞有表演的架势。我顺着它注视的方向望去,原来一个老头拉一头母驴从那边走过……
   这时丁叔回来了,后面远处站着修女月娥,我问去驮粮?他说没找到林三,咱们去烟馆。他一面说一面解开绳子,向修女扬扬手,牵着驴向后街走去。
  
   教会向一切人伸出了手,特别是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人、流浪汉、乞丐和小偷。主怜悯这些受难者,在教堂的大院里,还专门空出两间房给那些在冰天雪地无处投宿的人。主知道自己生在马槽里的滋味。但三台子的神职人员还是把戒烟馆设在了远离教堂的地方,虽然它也是一个“慈善机构”,但挣钱还是挺显眼的。到了烟馆修女还是站得远远的,丁叔在门口牵着驴,他对我说:
   “喜子,这回得你进去,把驴留在这儿。抽大烟的和耍钱的一样,眼红了啥都掠,你牵驴我不放心。”
   我说不认识林三,他告诉我是胖子,三十岁左右,袍子外面罩件马褂,还带戴个墨镜,修女说的,也许在屋里没戴……听人叫他三老爷的,那就是。我进去了,三间瓦房,院里栽了果树。我一进院,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从屋里踉跄奔出,屋里人对他喊,凑足了钱明天再来,你不是又多戒一天吗;那人恋恋不舍地回头,又骂骂咧咧走了。我一进门,看门的便问找谁,我说找林家三老爷,他要拦我,这时来个吸烟的买“烟泡”,我便进去了。这里常来一些妇女孩子找家人,闹得凶,有的还把烟灯给摔了,所以他防着小孩和女人。
   我一进屋,见南北炕上躺着几个人在吸烟。中间还用个板子隔着。这些吸烟者在交钱买了“泡”以后,便自己到柜厨里去拿烟具。它包括烟灯、烟枪和一根签子,这些都摆在一个铜盘里。灯是烧酒精的,酒精在一个圆而扁的小铜壶里,一个棉线芯,很小,灯罩呈半球形上端开个口,热气便从那里窜出。烟枪比成人的大拇指还粗些,一尺长,烟锅是个铜头。它不像旱烟袋真的有一个装烟叶的小锅,它只是在侧面有个小洞,比针孔粗些,叫“嘴儿”。烟泡是个胶体物,吸前将它用手指揉成一个小手指肚大的锥,蘸在铜锅的嘴儿上,再用签子在锥的正中戳个孔直通嘴儿的洞。这一切前期工作都是在躺到卧榻上之后进行的。
  
   按照吸鸦片者的身分、处境和饥渴状态可粗略地分为两类。一类是上层人,官宦财主,他们不缺钱,多是按时进餐的,或者请客人抽“耍烟”。这准备过程便进行得细而慢,如喝咖啡的绅士自己磨那豆,听喀啦喀啦的声音也是一种享受。
   另一类,现在回忆起来,就如我在烟馆所见的,他们都是急惶惶的,捻泡、蘸泡、戳孔、点灯,都草草而就。很快把烟锅凑上灯口,用签子拨一下泡尖,随那哧啦一声,狠狠吸上一口,然后才移开烟枪,闭起眼徐徐地伸展开那半痉挛的弓着的腿。之后,才放慢节奏,一面用签不断拨弄那因气化而渐渐萎缩了的泡儿,一面缓缓而深长地吸着。直到泡儿光了,还不断用签狠命地刮那烟锅。复又稍离开灯口,把签插入锅嘴儿,返复捻转,将蘸在签上的稀薄的烟汁尽量吸入体内……
  
   戒烟馆是仁慈的,在吸烟者过足了瘾之后,总是允许他们再躺上一会儿。让他们体验那腾云驾雾的乐趣……给他们一点时间,是的,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盘算着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变卖;让他们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自己;让他们静静地流泪;回味老父老母那哀求的目光;回味妻离子散的惨境……
  
   那年月,家乡一带,因为吸鸦片而家破人亡的故事太多了。讲一个悲辛的笑话。也是三台子人,林福,靠漏粉过着不愁衣食的日子。不幸的是烟馆林三看中了他的粉房,便使计让警察去惊吓他,说是要他去当国兵。林福急了,便提着点心来看有钱有势的林三,那是本家的三叔。林三给他出了主意,让他抽大烟。说日本人不要吸鸦片的人当兵。林福信了,一来二去中了毒。粉房落到林三的手里。一个挺壮实的小伙子,成了鸦片鬼,死前剩下一把骨头。笑话说的是他躺在病榻上向妻儿忏悔。他让妻把烟灯递给他,他狠命一摔,那烟灯在地上跳了几下,发出咯啷啷的声音,竟然没碎;林福便也呜咽着流不出一滴泪。乡人据此编了歇后语:林福摔烟灯――雷声大雨点稀。
   那天我在铁皮铺前问丁二,这话啥意思?丁叔向我挤了挤眼,指街上。原来孙二和小满姑走来了。小满就是死鬼林福的妻,马夫孙二是她旧日的情人。(在《小镇风情》大有车店那一节,讲过她们的故事)
  
   话说回来。我在外屋没见林三,掀开帘子进了里屋,戒烟馆设了一个包间是为那些有身份的人准备的,他或她不是老太爷,不便在家里吸烟。此时我见一个胖子在和一个中年妇女谈天,塌上烟灯还亮着,想必他们刚吸完对口烟。他见我问道,小孩找谁?我见他那模样便说找林三老爷。他问我啥事,我说送泥壶。
   “丁盛来了?”
   我点头,他和那女人说了两句,拿着帽子跟我走出来。
   “你这小孩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在茨坨剃头房,我去水石先生那买画,你在那儿研墨?”
   我点头。
   “你现在又想学锔盆了?”
   “不,我想抽大烟。”我爽快地说。
   “唉——抽不得抽不得。”
   我们出了大门,修女提着包走过来,掏出泥壶,林三接过来仔细观看,喜形于色:
   “好手艺,好手艺!”他赞不绝口,“这题词水石先生的?好!好!”他抬头问丁盛,“丁掌柜,怎么算账?”
   “一个锔子一升高粱,先说好了的。”
   “唉——高粱发霉了不给你,你回茨坨到我的油坊搬两块豆饼,两块,不吃亏,对吧?”
   丁盛思量一下,点头,说明天去取。
   “痛快,吃过饭我就让家人去交待一下。”他又转向修女,把壶递过去:“送回家走,要小心!”
   丁盛和我正准备走,林三又把他叫住:
   “听说少师傅尚武,愿不愿到这院来?”
   “干啥?抽大烟的不禁打,要打就打挎洋刀的。”丁盛笑着牵驴拉我掉了头。
   “笑话,笑话,好小伙子……”
  
   林三
  
   回家路上丁叔开始大骂财主林三,说话不算数。我说豆饼也行,切成片煮菜吃;他又骂,信主的人还娶两个老婆,接着骂信主的还调戏修女,捏人家的手,壶打了还扣人家的钱……他让我骑在驴上,他牵驴一路骂着,但我看他并未生气,还喜洋洋的,肯定是和修女和好了。——我心里想,——说不定还亲了嘴——丁盛一去三台子,我听艾五就这么说。——哪会,——闫叔反驳——修女都蒙着脸的——那不会撩起来?——咳,人家出门人多,都是一排一排的,谁会离队……
   “得把她救出来,对不?”丁盛二叔问我。
   “对,我给你当探子”我听说书的讲,要救人得先有探子。
   丁叔兴奋起来,突然丢下缰绳,跳向前方耍起拳脚。受惊的毛驴往旁一闪,把我摔了下来……想必它把丁盛看成了武松。细一想自己也不是老虎便又安静了,低头拱我表示谦意。丁叔也忙收了架式,看我没有受伤,又将我扶上驴背。感叹说,这般武艺如何当得探子,还得跟叔练呐!说着又拾起缰绳,走在前边唱起歌来。快到村口的时候,他对我说:
   “喜子咱得找侯五,弄两块好豆饼。”
   “豆饼有啥好坏?”
   “要它榨油时少转两圈的。”
   “对!”我想起侯叔带我参观榨油机的情形。
  
   地主林三,三台子人,天主教徒,家人叫他三老爷,其实他岁数不大,我六岁那年他才二十九和瞎子何三同龄。在地主中他是个新派。怎么个新法?用肖五的话来说就是能“赶时局”。财主和警长谈起他来爱用一种嫉妒和不屑的口气:那林三荣如何如何……我们就从这“三荣”说起。林三行三,但这三荣的三却不是次序数,而是一个数量数。这“荣”何以竟然有三?并不是因为他作了三件为民除害光宗耀祖的事。原来父亲给他起的名字叫华荣,他那辈份在林家是荣字落底的。伪满洲国成立的时候,他刚好二十岁弱冠之年,从长辈手里接过一分财产,踌躇满志,便给自己的名上添了个字叫满荣——林华荣字满荣;后来日本人又提出口号叫“日满亲善共存共荣”,他又在自己的字后加了一个号:“林华荣,字满荣,号共荣”。于是在财主那个圈子里人们便戏称他三荣,嘲笑他的赶时髦讨好当局。至于穷人,便直呼为“烟馆林三”,或“二鬼子”。分开来讲:
   “烟”指鸦片,烟馆是戒烟馆,是教会的慈善机构,按宣传的宗旨是为了对吸烟者进行管理控制,使其渐渐地减少药量,最后达到戒掉的目的。听起来这似乎有理,但实践证明原来的吸烟者不但没少,新的吸毒者却一年比一年多,而烟馆的所有者教会和它的经营者林三却暴富起来。他兼并了几家自耕农和一部分地主的土地,成了数一数二的大户。可见林三不是一个好信徒,他信教投靠洋人,是为了毒害良民,盘剥乡里。乡民恨他,他自知单靠教会的洋人是站不住脚的,便又极力巴结当权的日本人。他听说县里有个日本官小原爱好中国文化,他便在奉天收集些字画古玩或民间的工艺品献给这个征服者。因此他深得小原的喜爱,小原喜爱林三的另一个理由是他想知道那些教徒,富人或穷人对主有什么忏悔,主又怎样开导他们。而教会也在用林三探听日本人的企图。乡民叫他二鬼子不只是通常意义下的走狗,还是指他是两面间谍,双料汉奸。教会也知道它的烟馆得罪了一些村民,它要有一个人在主和众生面前作忏悔。这正像一个哲学家说的,上帝需要魔鬼,把主的过失推到鬼身上……
   林三家的后院起了两次火,乡人便说,开烟馆设赌局的都是这个下场……林三也知道百姓和财主都恨他;警察在算计他;教会也要牺牲他;但谁也没有日本人有力量。为了缓解舆论和精神上的压力,他常作两件事,一是向教会捐点财物周济穷人,二是算命。找他命中的“小人”。说来也怪,这个教徒在忏悔时从不吐露真言,他可能看清坐在帘子后面那个神职人员的脸……
   他信何三给他算的命,三年前他不是说自己富贵通达,逢凶化吉吗,果然……这次他可要相一相他的“小人”。他觉得丁盛这小子是个威胁,锔锅匠几次找这修女,莫非他要把她抢走?这修女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妞儿,她可不像乡下粗丫头,她有模样又温存,现在虽然她还躲躲闪闪,打碎了我的壶,可她早晚得落到我的手里……还有一种可能,那丁盛不是宋家承武的把兄弟吗?那承武当了抗日军,谁能说和丁盛没有联系?宋氏家族,那是穷人头。干啥的都有。东北军里有,进了关,谁知道还有没进关的?义勇军里有,共产党里也有。谁知道说不定帮会里还有呢。丁盛是宋氏家族的人。倘若是这小子通过在我家干活的修女摸我的底那是什么兆头……想到这,林三出了一身冷汗。得想法把这小子抓起来。辽东辽西那些汉奸被绑被杀的还少吗!于是他又找瞎子何三测他的小人。聪明的何三套他的话,从那隐隐约约的吐露中,何三感到丁盛面临的危险,回到茨坨赶紧告诉了老二……
  
   林三想得先和日本人勾得紧点。对,这“泥砂壶”,宜兴泥壶,这是珍贵的紫砂壶。丁盛锔得十分精致。把它献给小原。主意已定。但也不能贸然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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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平淡中见绮丽,寻常中见警策。故事“我”所听到的林福的遭遇,通过我“看”的情景,描写出时代背景下,部分国人呈现出的沉沦状态。没有向上的渴望寄托,便有向下欲望的沉沦;曾在上学事情读过泰戈尔的诗歌,其中有一段话:“翅膀坠上黄金的鸟儿无法翔。”人何尝不是,沾染了太多的放纵的欲望,便只会自取灭亡。看着窗外的阳光,读作者的文字,就如看一场黑白画面的时代记忆电影,那些有关民国时代的记忆影像纷沓而来,淡淡平缓的文字能直接激发作者头脑的画面记忆,这不说不让人佩服作者的叙事表达能力,对事物的描写程度,特别是戒烟馆的那些情景,栩栩如生。尤为难得的是作者不疾不徐的叙事功底,思路清晰,叙事轻缓,就如前面所说的那样,在看一部旧的老片子,那感觉不止是看一场戏,而且还有为故事人中命运纠结的情绪;同时也许正是本章节不疾不徐的文字,让本章节少了丝丝冲突,这也许与章节叙述有关,期待作者下面更精彩的故事。【编辑:相寻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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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雪飘舞在2006        2009-12-19 10:27:55
  早上,欣赏小说,问好朋友!
雪飘舞的日子,谁陪我独钓寒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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