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很喜欢陆放翁的这首《卜算子·咏梅》。这株开在郊野断桥旁的梅花，身处寂寥荒寒之地、饱尝风雨而无人怜惜。纵使碾化为尘土，依旧保持着清幽绝俗、芳香如故的姿态。在我眼里，这株野梅颇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说起“孤芳自赏”一词，据考出自南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里的那一句，“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天宇中的月亮总是自我孤独地照耀着，诗人那不被世人理解的心，只能与清冷的孤月相照相伴。原本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心地纯洁”、“肝胆照人”的褒义，却不知什么时候含了“顾影自怜”、“自命清高”、“脱离群众”的贬义。愚以为，人有时还是需要一点清高的，若真是芳香，哪怕真的孤独，亦可以自赏。孤芳应是某种生命品质的体现，自赏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姿态。
　　 前几日，应朋友之邀参加其新店开张活动，礼仪结束后免不了要在酒楼觥斛交错一番。席间入座的同桌宾客多有不识，彼此点头微笑示意。待主人过来介绍后，方知身旁坐的仁兄乃一画家，相互寒暄过后，画家主动拿出几张宣传折页递与同桌诸人。从折页上知晓画家师从冯大中，善画虎、马、兼山水、花鸟和雕塑，作品曾多次获得国内外书画赛事的大奖，喜欢附庸风雅的我便主动与之攀谈起来。画家话虽不多却很随和，于是我在出于礼貌的几句恭维之后，便也没了顾忌，和他闲扯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来。当论及如何谋生、如何追求自己的艺术风格、如何看待现今人们在审美观念上存在的误区等问题时，画家似乎又感慨良多。
　　 眼下，凡事爱讲求个效益，行为前都冠以经济二字。在这世俗喧嚣、物欲横流的经济社会，原本作为艺术的绘画有的也已沦落为赚钱的手段。鱼龙混杂的画变成流行走俏的商品，一些平庸的、花里胡哨的画浓妆艳抹般招摇过市。当然画家也是凡人，要食人间烟火。卖画谋生，难免要与三教九流为伍，有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强作笑颜与商人们倾轧、周旋，谈吐、人格似乎都要降下几个档次，甚至有时作画也不得不放弃“阳春白雪”而去迎合“下里巴人”，此正所谓“为五斗米而折腰”吧。也许有人要说，饭都吃不饱，又如何谈精神上的追求。此言不虚，可我想说的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是一餐，青菜豆腐、粗茶淡饭也能一饱。精神上若失去了一定的追求，就必然会堕入物质享受的欲壑。正如罗曼罗兰所说，“英雄常食苦难之面包”，真正的艺术家，常常是会为了艺术而甘愿舍弃一切的。艺术是寂寞之道，或许只有对于一部分真正的艺术家是如此吧。乡贤吴冠中，美术界的大师，他的人如同他的画、他的散文，有着同样的轻灵和超脱。五十年代，因为不肯迁就当时庸俗的审美趣味，他下决心改行从事当时不受重视、不被提倡、甚至是被瞧不起的风景画。从此他甘于寂寞，踏遍青山，开始了三四十年背着笨重的油画箱行走江湖的艰苦生涯，常常被偏远乡村的老太太们认为是修雨伞或购鸡蛋的。他在孤独中不倦追求艺术真谛，在风景画中探索油画的民族化、中国画的现代化。也许当时的他被认为是自命清高，脱离大众的，我却极其欣赏他这种所谓的“孤芳自赏”，从他那些富有精神的画里，我读到了他对生活和艺术的认知感同，看到了他指向这日益浮华奢靡世界的质朴，听到了他诉说给那被欲望肆意涂抹的生活的天真。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初期，社会上流行这么一句：“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这种“脑体倒挂”的现象，在当时恐还确实是个普遍的事实。记得上中学时，在大学任教的父亲曾在电话里向其一位在香港的同学发牢骚，国内教师的待遇普遍偏低，每月支付各种各样的生活杂费之后，口袋里已所剩无几。他因此也动了跳槽改行的念头，也想多挣点钱，改变一下穷酸形象，让手里阔绰些许、更想让家里的小日子过得舒坦一些。父亲的这位挚友听闻后立即行动起来，遂向他的香港老板力荐，诚邀父亲去港工作。临到最后，思虑再三的父亲最终还是没舍得放下他的教鞭、他的学问。多年后，我也曾问父亲是否后悔这样的选择，他也只是微微笑笑，不作回答。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这样的声音：丢了学业、丢了追求，纵使口袋里有了钱，心情也并不一定多快活。在父亲的身上，我看到了他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清高，这种清高，为官的学不像，从商的买不到，只能属于那些有所追求的莘莘学人们。我不是标榜父亲如何，像父亲这样甘守清贫、教书育人、埋头学问的知识分子恐有千千万万。只是觉得在如今经济至上的环境中，知识分子还是需要点清高精神的，唯有如此，方能保持健康的心态、健全的人格，才能在事业上有所追求，从而体现人生的自我价值。
　　 在如今物欲横流的社会中，随俗易，想要一点清高，怕是需要些勇气和代价。清高可能意味着你要守住一份寂寞，也可能意味着你要失去什么东西。从古至今，对于那些穿越时空、千古相通的清高的精神，在有些人眼里恐怕是不合时宜，甚至是难以理解的。诚然，如魏晋时期“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尚放达”的竹林七贤，嵇康那种用生命为代价换取清高的做法，我也并不主张。我所崇尚的是那样一种清高的精神——似莲出淤泥而不染，是一种蔑视世俗、尊重自我，扬己之长，搏击人生的积极态度。孤芳自赏，赏的是芬芳，这个自赏应有一层自信和坚持的意思。若赏的不为芳香，自赏就真成了盲目的顾影自怜和自命清高了。这世上的芬芳恐不计其数，有被人欣赏的，就有不被人看好的。被别人认可自是最好，若不被别人理解，那就请你来点清高的精神，让它香如故吧。
　　 曾于行山途中，见身旁岩石之上，那从石缝间钻出的一朵小花。也许是山石的贫瘠、山风的凶狂容不下它，其茎叶远不似脚下的同类生长得那样茁壮。也许此时岩石下泥土中的同类正在嘲笑着它的不合群、嘲笑着它的自命清高，可它依然在石缝间苦苦寻求着立足的天地，汲取营养，努力地绽放着生命的光彩。我看到了它的孤独，更看见了它向我揭示出的那壮丽的心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