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大 姐(小说)
我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大姐比我大十岁。干活多,受责怪也多。
大姐瘦小,圆脸,大眼睛。模样俊秀,梳着长辫。
我一出生,便寄养乡下。
两岁时,大姐求妈妈接我回家,说她带我。
刚回家不习惯,爱哭鼻子。大姐带着我,呵护我,夜里哄我睡。
爸妈做柴草生意,门前河里经常有船进出。
大姐为让我上学,自己读到三年级便辍学。一早便到河浜提水,洗菜,淘米,刷马桶……她舞着洗衣棒,溅得浑身尽湿。我屁颠屁颠地跟着大姐,常让她措手不及,她对我是一点也没有脾气。
夏天河水上涨。一天,我见大姐扫地,就想自己洗碗。河水淹没台阶,看不见河浜。脚一滑,我滚进水里,想爬,脚蹬空,越挣扎越往里。波浪扑头盖脸,睁不开眼睛,连喝几口浊水,呛得我身体一直下沉……
大姐看到,惊叫:“哎呀,小妹掉河里啦,快来人啊,救命呀!”她提着扫帚跑来,伸手想拉,够不着。便伸出扫帚,让我拽住。河边泥泞,流水推着我,她也跟着滑……
幸好邻家大伯闻声跑来,帮她拉我上岸……
幸亏大姐招呼人救我,要不,我早完了。
放学回家,大姐给我擦净桌凳,催我做作业。有时她看着我写字,一声不吭。
我说:“我教姐读书吧!”
大姐很高兴,便约二嫂一起,跟我认字。
有次,姐姐给我盛饭。我嫌烫,使性子把碗打翻,饭泼地上,碗破了。
大姐一惊。碗虽有锔钉,却好用。她忙那笤帚去清扫,战兢兢地拣起碗片。
妈妈在柴堆旁瞅见,奔来对大姐扬起了巴掌。
大姐一声不吭,用身子护住我,捂头等挨巴掌。
妈妈收起巴掌,大姐差点摔倒。
我想解释。大姐拉我离开。
解放第二年春天,我正上四年级,几天没见大姐,到处打听。
二姐告诉我:“姐出嫁了!没人庇护你了!”
“我不要大姐出嫁!”我号啕大哭,躺地上打滚:“不要,就不要!”
妈妈说:“女孩大了都得出嫁。大姐命好,嫁给城中茶馆店的小开。”
我依然哭闹,妈妈没办法,领我去看大姐。
茶馆在繁华地段,店面很大,许多人喝茶,生意红火。
大姐剪了长辫,梳成发髻,一身红妆,在店内料理。见到我很高兴,领去看她婚房。房间不大,与老人合住。小床,用布帘隔着。
以后,我经常去看大姐。她不是买馄饨,便买牛肉线粉汤,蛋糕,冰棍招待我。鸡子大饼脸盆大,鸡蛋焦黄,一咬喷香满嘴油……家里人多,没什么吃。小时侯馋,最喜欢去大姐家。
后来城市规划,城中建菜场。大姐的家拆了,又住回娘家。
姐夫每天喝得酩酊大醉,耍酒疯,到处吐。大姐默默拾掇。
人们使用煤球炉子后,柴草没人要。家里开始吃上顿愁下顿,天天喝稀饭。
初中一毕业,我想减轻家里负担,便报名下乡。
大姐劝我,爸妈也不舍得。
我挺着胸脯,满怀豪情:“共青团员应响应毛主席号召。做新中国第一代有文化农民,到广阔天地开花结果。”
见我意志坚定,家里也没办法。
临行时,街道、居委敲锣打鼓为我送行。爸妈怨我不听话,躲到一边。大姐提着脸盆,肥皂盒,茶缸,毛巾,送我上敞篷车。嘱咐:“干不动就回来!”
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书记、市长同十几万人一起欢送,比送参军还热闹。
报纸不断报导下乡消息,夸我们是时代先锋。其实我们在农村遇到问题便没了主意,有的一干活便叫苦喊累,悄悄溜回家。
我不后悔。虚心向老农学习。
一起下乡的郭涛,是军人儿子,有军人作派。割稻,罱河泥,拉板车,处处冲在前面。他人正直,肯干,我俩最谈得来。他不断鼓励我,我也没少帮他。
大姐担心我受苦,提着烧好的菜来看我。我向她坦言对郭涛的爱慕。
大姐竖姆指笑我:“小妹长大了,懂得爱了!”
羞得我趴大姐怀里撒娇。
两年后,我对大姐说:“我要结婚了!”
大姐很高兴,又为我准备了被面,枕巾,痰盂,马桶……等日用品,嘱咐我:“结婚容易,过日子难,要学着珍惜!”
跨过年,我告诉大姐:“我怀孕了!”
大姐立即到乡下来看我,又带来好多好吃的,好用的,关照我保重,别累着。
连续三年自然灾害,粮食紧张。孩子七个月便生下来。大姐连夜赶来照顾。把自己积攒的好吃的全带来了。
早产儿无血色,摸着冰凉。大姐很焦虑,忙抱孩子到妇幼保健院找医生。
医生皱起眉头,摇头说:“不行了,抱走吧!”
大姐急了,跪地上哀求:“一条小命,依仗你们了,救救孩子吧!”
孩子在保暖箱中一个月,瘦了一套。我已无奶。大姐忙找奶妈……
六十年代初,蒋介石叫嚣窜犯大陆,部队要南下。公婆不想让儿子在这添麻烦,动员郭涛回山东老家。我不想惹公婆生气,一口答应。
大姐第一个反对,说:“傻丫头,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咋过?
我脾气倔,说到要拗脾气做到。
分别时恋恋不舍。大姐拉我手不放,含泪叮咛:“照顾好自己。不行就回来,经常来信。”
实际比预料的还要糟糕,话不懂,农活不会做,生活习惯也不一样,样样都要摸索。住草屋,吃地瓜干,噎得卡喉咙。丈夫在国内外紧张时期突然回乡,都很意外。说是右派犯错误被遣返的阶级敌人。他老家富农,无人帮腔,有口难辩。
路是自己选的,就不想让亲人担心。生活了十八年,艰难屈辱都默默忍受。写信从没告诉家人,没叫一声苦。
这期间,大姐夫因嗜酒去世,大姐三十二岁与四个孩子相依为命。
在山东我又怀孕,想吃南方的咸莴苣干,馋得流泪。大姐知道后,寄来一大包我爱吃的食物,还有大米,糖果……
听说我买了缝纫机,大姐在服装厂为我买边角料,寄裁剪书,剪刀,尺子,支持我学习……虽离着远,有亲人牵挂支持,倍感温暖。
通过下乡地和学校的关系,三哥不断跑腿写证明,我们的知青身份方得老家认可。丈夫到县里大工程上搞宣传,孩子也帮干活了,生活逐渐好转。
七九年底,接到大姐女儿来信,说老娘身体不好,想我了!我火速买了火车票,与二女儿一起回到南方。
见了久别的亲人,老娘眼睛开刀,大姐长了白发,抱一起不知说什么,泪水再也控制不住。
大姐为让儿子顶替工作,提前退休。在家不是剥瓜子,敲核桃,做纽扣洞,剪线头……挣钱贴补家用。
厂里有个裁缝,敬佩大姐肯干,刻苦,老实。常来大姐处,不嫌孩子多,帮装电灯,修桌椅,愿同大姐共同支撑这个家。大姐怕人笑话,宁愿单过。
文革结束,改革刚起步,百废待举。许多知青赖城里不走,要返城工作。为安定团结,凭证明可到居委领到春节供应的票券,有肉,油,豆腐,糖……
大姐闻讯,高兴地说:“妹妹下乡早,肯定会有。”
我同孩子一同找居委。居委主任戴老花镜拿名单找来找去,摆手说:“你不是知青,名单没你。”
我急得跳起来。怒冲冲地嚷:“我是第一批下乡的,为啥没有?”
他心平气和:“这我管不着!按市里名单,有就发,没有喊破喉咙也没用!”
我找知青办,说了当年情况。知青办说:”我们只管六四年以后的,五七年没听说。正忙呢,走吧,别没事找事,趁机添乱!“
我急得哭,大姐安慰我说:“算了,没有照样过年。难得回来,我们的给你。”
大姐的盛情令我感动。我解释说:“不光票券问题。重要的是我们费心拔力弄的证明搁浅了。那边县里好容易承认知青,这里说不是。不假也假了。”
大姐给我擦泪,不知如何安慰。忽然说:“要不,叫妹夫来,也许有办法。”
我说:“我已够麻烦了,他来再加负担——”
大姐捂我嘴,打断说:“说着说着就不像一家人了!”立即喊孩子,从衣袋中掏出几张发皱的角票,吩咐:“快给小姨夫打电报,叫他赶紧来!”
丈夫郭涛接电报便来。了解情况后,带着当年报纸和证明,找当年领导。领导紧紧握着他手说:“不承认是不对的。起带头,有贡献,早应该安排返城!”
简直不相信耳朵,听到可返城与父母哥姐生活在一个城市,如晴天霹雳。感动得热泪盈眶,惊得心要蹦出来!
领导说:“返城知青很多,房子难解决,希望三年内别向政府伸手。”
我说:“回去商量再说。”
大姐闻讯,高兴得嘴合不拢。连声催促:“只要能回来,甭商量,怎么都行!”
那年返城,城市到处是窝棚,帆布的,竹子的,木板的……我哥姐多,下乡的都回来了。男女分开,挤在一起。二哥儿子还让给我一间房。
大姐做好饭,先让我们吃。大姐手巧,烧的青菜,韭菜,萝卜,茄子……火候正好,色香味俱佳。红烧肉,红烧鱼更是香甜可口,端上一抢而光。北方吃不到大米,孩子们吃一碗又一碗。
大姐的孩子站一边,看着直咧嘴。
待我们吃饱,大姐才将剩下菜汤,锅巴,加水热一下……
很快分配到工作,做正式工,上班了。
三年后,分到房子。有厨房,卫生间,客厅和三个房间,宽敞,明亮。
大姐为我们高兴。经常星期天,买了鸡或肉,带全家与我们一起改善生活。
大姐依然找活干,她说:“家底薄,还有孩子没成家。”
八五年,大姐身体消瘦明显。我问:“是不是病了?到医院看看吧?”
她说:“瘦点怕啥,一样干活。”
孩子也劝她去医院,她不听,仍坚持干活。
一天早上,发现她昏倒在加工的布料上,忙送医院。
一检查,竟是胃癌晚期。赶紧住院。
大姐开始不吃不喝,渐渐瘦骨嶙峋,眼睛眍下去,人变得一点点大。
我日夜守候,见她呲牙咧嘴忍受着病痛折磨,含泪不停地为她按摩。真盼早日康复。姐的恩情没报,姐儿子还没成家哪!
刚迷糊,“咯噔”醒来,猛觉胸闷,憋得浑身难受。忙瞅大姐,见她眼睛不动,张着嘴拔气,忙招呼大家。不一会,便停止了呼吸。
大姐一去,真如天塌一般,孩子们哭得撕心裂肺,仿佛一切都完了……
失去一个最爱我的好姐姐,难过得吃不下,睡不安,天天以泪洗面。我无力去帮大姐的孩子,整天牵挂着……
每年清明,同老伴、孩子到大姐坟头祭扫,向她汇报知道的一切,表达哀思。
改革开放的春风,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几十年转眼过去,再不愁吃穿。大姐孩子年龄都超过她了,个个精神焕发,有房,有的还有车,生活舒适安逸,过得津津有味。孙女,外甥有的大学毕业,有的结婚。过去做梦也想不到的,现在都实现了,并且越来越好。
老人成了故人,我也进了耄耄之年。每当我步入大饭店,高级宾馆,或者乘飞机,坐高铁,乘大巴旅游,上微信……总不自主地联想到大姐:辛苦一辈子,没见现在的好,没享这一天福。为她惋惜和难过。深切缅怀的同时,愈加感悟:遇上好时代,活着真好!

祝福朋友,安琪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