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雪是白的(小说)
槐树坪的老槐树上吊着破车毂,被敲得咣咣恍地发颤,发出无奈的嘶喊,沉重地撞击声,惊醒了家家炕上的热梦。
汪队长披着没面子的羊皮褂,像一尊泥塑立在风天雪地里,打着哈欠从领后抽出烟袋,装了一锅烟点燃,冒出一股白色浓烟,烟锅吸得跳着火星吱吱发响。他望着白茫茫一片原野,饥饿本能的把一座座雪山看成白馍,山下河滩盖着厚厚的积雪,看成是久违的煎饼,他咽了一口唾沫,嗓子里咕咕响着。按昨晚社员会上的安排,今早去八个壮劳力抬电杆,社员们阴一个阳一个陆陆续续凑齐,一个个抄着手夹着青杠木抬扛站在雪地里跺着冰凉的脚驱寒。左等右等不见德怀出门,汪队长对双娃说:“去把没耳子叫来,啥时候了还搂着婆娘不下炕!”刘德怀没有左耳朵,社员给他送了个绰子号叫“没耳子”。平时都不叫他官名叫他外号,他听了也不生气。双娃去叫德怀,德怀灰头土脸的来了,一双熬了夜的眼通红通红的,眉毛下像贴了两片胡萝卜,德怀衣服虽旧补着几块撞色的补巴,腰上系条退了色的军用皮带,一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走着不惑的正步,颇有军人风范,他望着队长不可冒犯的脸色愁苦地说:“队长,我老婆要生娃了,疼了一宿没生下来,我想请假……”
“你老婆生娃也不挑个时辰,农业学大寨任务这么紧,给你准假活让谁干?再说生娃的事你也替不了,不准假!”德怀想说什么,看着队长那张杀猪匠卖肉的脸,欲言又止。
盘古开天地偏偏在这黄土高坡上砍下这个夹缝,陡峭的路,加上厚厚的落雪更是难爬。聪明的祖先发明了皮缠棍的抬法,谁也不敢偷懒,一但松一下肩便被抽走一截绳子,再用十倍的劲也直不起腰。为了鼓舞士气不知谁在喊着号子打气:“下定呀下定,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去争取胜利!嗨哟嗨嗬。”低沉的从喉咙里挣出来的声音,在土巷里迥荡……肩膀压得火辣辣的疼,细细的汗珠沁满额头。
沉重的水泥电杆压得人喘不过气,碌碡拽在半坡上时候,二嫂急忽忽赶来,两手搭在嘴上扯着嗓子喊:“德怀,你媳妇生娃见红了,赶紧回去!”德怀心里一悚停下脚步,队长呵斥着:“快走!”德怀无奈的挪动了步子。电杆抬过了紧三步的坎坎,路稍缓,队长让大家放下抬扛歇歇肩,德怀低着头心慌意乱,肠子拧着绳绳……这时二嫂撵过来指着鼻子骂道:“德怀!你个没长心的,你婆娘生死要紧还是挣工分要紧!”德怀怏求着:“队长求你了,准一早上假吧。”队长扭了扭脖子说:“关键时候看阶级本性,你低头看一下!。”德怀瞅了一眼电杆上赫然醒目的黑字标语《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德怀眼里消失了希望的余光,紧咬牙关腮边的肉痛苦地抽搐着。“走!”队长发布了干活地命令,这时二嫂的娃秋锁跑来气喘吁吁的说:“叔,我婶不行了。”德怀放下肩上的抬杠突然大声说:“队长我媳妇是贫下中农,不能见死不救啊!”“你媳妇和你一样,是阶级叛徒!你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走了少根杠子咋抬?难道叫我扛上去!”二嫂一把揪出德怀说:“你往回走!我替你抬,我不信把我能压死!”
德怀连滚带爬风也似的扑进家门,他愣住了;媳妇脸上盖上了苫脸纸,丝纹不动的躺在那里,老娘婆(接生婆)抱着娃坐在炕边抹眼泪。德怀一把揭飞苫脸纸,秀芳睁着痛苦的大眼死不瞑目,他抱着媳妇秀芳说:“秀芳我回来了……你走了,你咋不等我回来!你咋不等我回来!我知道你有一肚子委屈要说,永远不说了。”说完落着雨点般的泪珠,老娘婆忙劝着:“眼泪不能落在亡人脸上,有忌讳的。秀芳是大出血止不住啊!唉!怪我没本事,只能救生不救死啊,幸好秀芳给你留了个根。”
“我不要娃要秀芳!秀芳……”
“秀芳说给你生个儿死也值了。”老娘婆接着说:“她望着窗外的雪说娃就叫雪儿吧,秀芳说她对不起你,没陪你走到老,下一辈子再陪你。”
德怀鼻一把泪一把的说:“秀芳你跟着我遭罪了,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吃过一顿可口的饭莱。”
老娘婆抽抽噎噎的说:“她说人死如灯灭,别给她买棺材,就用结婚时铺的蓆把她卷了……”德怀哭喊:“秀芳你走了,再也不跟我受气了,再也不看人的眉高眼低,唉!走了好,走了好……那里没有冬寒夏暑,没有忧愁和痛苦,没有人间善恶纠结。你解脱了,把这身后的沟沟坎坎留给了我!我失去了心中唯一的依托和亲人!你是阴间的孤魂野鬼,我是阳间的孤魂活鬼啊!”
德怀卖了土改时分的一间屋,给秀芳置了一口十二个头加三寸厚的柏木才板。二嫂抱怨买这么好的材木太破费,说要为活人想,德怀说我良心过不去。
发丧那天天色阴沉,长风哀号,纸钱夹杂着雪花随风飘洒。洒在通往地狱的路,也洒在送葬人冰凉冰凉的心中……
那雪盖住秀芳的坟,盖不住德怀心中的悲痛,盖不住人们对汪队长的抱怨,人啊生死为大,为什么就没有悲悯之心呢?人心都是肉长的,一但灵魂扭曲心不再是人心,或许就没有心了,不,比没有心更可怕。秀芳的死汪队长出了口压在心头的怨气,在他看来秀芳跟了德怀英年早逝是他想要的结局,要是跟了他家憨憨狗不至于短命,这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
雪儿还算运气好,二嫂正奶着三女儿,时不时的给雪儿喂个半饱,德怀用包谷面稀糊糊喂着饥饿中的娃。唉!穷人命溅也命大,雪儿吃着百家奶,是他爸人缘好,人们可怜同情德怀多舛的命运。
德怀卖了房住进没人住的破窑洞,窑洞前挖了一块莱地,怕牛羊闯进菜地,四面围起了柴栅,上工时雪儿由二嫂照看着,晚上接回来德怀照料,这孤寂空旷的崖下添几声婴儿的哭笑到有了生气。窑前那棵梧桐树叶子黄了又绿落了几楂,莱园的朽柴栅换了几遍,岁月步履匆匆迈过生活中的沟沟坎坎,留下难以忘怀的记忆。
雪儿八岁了,是个男娃越长越像他妈了,二嫂给娃留了个细长的辫子,说是娃命硬留个辫子消灾避难,尅了娘别再尅老子。这天一伙孩子在场里玩斗鸡,雪儿是个个性坚强的娃,被大孩子斗倒从不认输,盘着腿狠命的冲闯,一个个被掀翻,不服气的娃合伙围过来揪雪儿的小辫辫,嘴里喊着:“假女子辫辩长,反动老子没有娘!”雪儿听到扎心的嘲笑,像抽了筋似的坐在碌碡傍放声大哭,二嫂听到一伙娃娃起哄欺侮雪儿,便提了个杈把撵过来骂道:“谁再嚼舌根胡放屁看我打断他的腿!”吓的一伙娃娃抱头鼠窜散了去。
晚上,窑洞里映着炕洞前煨的疙瘩柴微弱的火光,德怀搂着雪儿,雪儿问:“大(爹),我有娘吗?”
“有,没有你还能从石缝里蹦出来呀?”
“哪我娘呢?”
“看你外婆去了?”
“外婆住的远吗?什么时侯回来啊?”
“外婆住在云上边,远着哩,睡吧,睡着了你娘就会梦中来看你。”
雪儿听说睡着梦里能看见娘,便把头埋进大的怀里眯着眼睛。德怀哄着雪儿边拍边唱:
猴娃猴,搬砖头,
砸了猴娃脚指头,
猴娃猴娃你莫哭,
给你娶个花媳妇,
花媳妇,没奶头,
气的猴娃翻跟头。雪儿没了娘,德怀把对秀芳的爱全部倾注在娃身上,雪儿都上学了,他还把地当娃娃般的疼爱着。
德怀在炕上碾转复侧,无法入睡,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呈现眼前,晃如昨日。他翻身坐起从枕头下摸出裁好的卷烟纸,熟练地卷好一根卷烟,掐掉虚头用柴火头点燃。他贪婪地猛抽一口,从鼻子和嘴里吁出令人发呛的兰花烟味,那烟点燃了悠悠的回忆,使他无限眷恋逝去曾经的温馨。
九年前夏未初秋的黄昏,包谷结籽,缨鬚己黄,德怀下工时割了一抱牛草往窑洞里放,推开破门发现要饭的母女俩惊恐的缩成一团,睁大两双惊慌失措的眼睛,嘴里啃着嫩包谷的白浆顺着下巴滴淌,愣过神的老婆婆卟咚一下跪倒在德怀面前,捣蒜似的嗑头,一声连一声的说:“可怜可怜我母女俩吧,快饿死了。”德怀忙扶起老婆婆,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米面饼子递给她,那是他犁地带的干粮没吃完剩下的,老人可怜巴巴地哭着说:“两天水米没打牙了,谢谢你大恩大德。”德怀听了这话不是滋味说:“谁没个难处,天快黑了晚上就住在这窑洞里吧。”说完去扯了一抱干麦草坝了个铺,临走德怀给老婆婆一盒洋火说:“包谷烤熟了吃,别生吃吃坏了肚子。”德怀走了几步又回来叮咛:“老姨,等天黑下来再生火,窑洞里冒烟民兵发现了会找麻烦,地边有干柴。”老婆婆感激得连声说:“哦,哦。”
老婆婆是个小脚,一路走来腿都肿了,第二天动弹不得,急的女儿抹眼泪,早上民兵训练发现了母女俩,民兵马排长过来询问,说是流窜人口要送公社收押,正在这九分九厘上德怀过来说:“姨,我说去接你哩,走,咱回。”说完便背起一瘸一拐的婆婆。民兵排长教训着说:“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无时不有时时有,要是坏人给牛投毒,那可是破坏生产,破坏农业学大寨的阶级斗争!”说完吹了吹哨子操练去了。
二哥见德怀背了个大活人回来,忙问咋回事,德怀核桃枣儿一咕恼儿地倒给了二哥,二哥说:“你呀,没虱咬了捉个虱放在头上。这人没根没畔不沾亲不带故弄家来算咋回事?”德怀说:“哥,先救个急,过两天让她娘母子走了就是了。”二哥责怪着说:“你那身份不是老鼠舔猫尻子没事找事嘛!”二嫂曳曳二哥袖子悄悄说:“哎,该不是咱兄弟看上这女子了?”一句话点醒了二哥,二哥想也就是,兄弟快三十的人了还没成家,若是有这缘份到是天大的好事。二嫂好不精明忙笑脸相迎说:“进了咱这门就是有缘人,背到我屋里去。”德怀要去上工急匆匆的说:“嫂子,我屋里面袋子里有面先给做点吃的,我上工去了。”二嫂叫住德怀说:“回来,你不问明这娘母子根低,民兵排长盘问你说漏了嘴就闯祸了。”
民兵马排长向队长汇报了德怀家来了个亲戚的事,一个老婆婆带了个乖女子。队长听说来了个乖女子不由得眼睛一亮,心里打起小九九;队长家有个儿子名叫憨憨狗,其实这娃比狗憨没狗灵。长着歪脖子歪头,眼睛是声东击西斜着看东西,看着女人嘴里流着涎水嘿嘿嘿的傻笑怪惨人的。憨憨狗没上过学,学校不收是怕这二干子惹祸,今年有二十好几了没说下媳妇,急得汪队长干着急没办法。听说德怀家来了个亲戚带了个乖女子动了心思,想把这逃荒投亲的女子说过门,于是约上民兵马排长去探查。
二嫂见队长和排长来了,高声招呼:“贵脚踏溅地委屈二位了!烟不好甭客气。”递上二支《羊群烟》打趣地说:“《省海河》、《县宝成》、社员抽的是《羊群》甭嫌弃。”边说边划着洋火揍上去点烟。民兵马排长马国明严肃的说:“二嫂,当前阶级斗争很尖锐,农村治安要警惕,……”二嫂热脸变冷脸认真地说:“我兄弟和我们分灶另开门是两家人,我们可是响铛铛的贫下中农,甭拿大帽子吓人。”汪队长打着和拳皮笑肉不笑地说:“二嫂甭误会,赵排长是怕德怀接了两个不明不白的人连累你。”二嫂说:“咋是不明不白的人,那是远方亲戚我姨和他没关系,他不过接了一下。”马排长耸了耸肩上的枪问:“人呢?”二嫂说:“人哦,去后山我妹子家去了,啥时候回来真说不上来。”二嫂来了个牛笼嘴尿不满,杨队长和马排长讨了个没趣灰溜溜的走了。
汪队长贼心不死,托人去提念婚事,二嫂一心要把秀芳和德怀撮合在一起,便对提亲的人说秀芳已定了婚,把提亲的酒退了回去。精明的汪队长想;惹是这女子许给了人也不会母女母俩出来逃荒要饭,于是老谋深算稳座钓鱼船,有持无恐。终于想出敲山震虎的计谋,社员反映下河坝地里有人掰了嫩包谷,德怀在这块地里割过牛禾草(没有结穗的包谷苗),是不是德怀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德怀进去过这块地,黄泥巴糊到裤裆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
晚饭过后,老槐树上的铁毂被疯狂地敲得咣咣响,沉重地响声在山谷里刮旋风,民兵马排长喊着:“开社员会喽!去的记工分,不去的扣工分,开社员会喽!”
会议室和德怀家屋子两隔壁,会议室里打个喷嚏都震得德怀家窗户纸打颤。一如即往,队长会前念着:“最高指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抓革命促生产。今天开会是抓咱队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会,包谷才背上米米,还没成熟,可是阶级敌人就下了黑手,破坏生产盗窃集体生产的粮食!如果不严肃处理打击反革命的嚣张气焰,无产阶级的革命果实就被豺狼侵占了糟踏了,革命群众检举反革命、叛徒、阶级异己份子刘德怀干下了滔天罪行!把刘德怀押上来!”刘德怀低着头被二个民兵押进会场,马排长第一个发言:“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无时不有时时有,(这已成了他的口头禅)刘德怀你是挑战无产阶级专政,你破坏青苗,破坏生产,嫩包谷是不是你瓣的?”刘德怀不语,会场静悄悄的没人发言,会场冷了场队长很难堪,汪队长拧着眉毛说:“咱们要有阶级觉悟,要和坏人划清界线,二嫂你和德怀住一个院,你要站出来检举揭发才对。”二嫂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我没凭没据嚼不了舌根!”汪队长把桌子一拍喝道:“你说这话是棉花里包刺软扎啊!谁咋嚼舌根了!包庇坏人与坏人同罪!”二嫂知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便把怀里抱着的三妞拧了一把,三妞哭闹起来,二嫂指槡骂槐道:“哭哭!哭丧哩!也不看看啥地方?再哭狼就来了!”汪队长没奈何地说:“去去去!出去哄娃去,搅的会都开不成!”二嫂偏不走,蛮有理的缠搅说:“我还要接受教育哩!”会场七咀八舌娃娃哭大人笑乱哄哄一片。德怀怕连累二嫂和要饭的母女俩便大声说:“嫩包谷是我瓣的。”马排长一听这话像大烟鬼吸了烟来了劲喊着:“打倒反革命!革命无不胜!打……”一声暴喊嗓子挣哑了再说不出人声了,可是会场无人响应,反倒十分尴尬。这一切隔壁逃荒要饭的母女俩听得一清二处,母女俩侮青了肠子不该连累德怀,娘要去会场承认错误,女儿秀芳认为娘体弱身子虚,背景离乡举目无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更不得了,于是秀芳挺身而出。
历尽磨难雁归来 7.古槐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