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骞生者，陇人，性婉柔，爱修洁，言语温媚，肌肤莹白，仪态婉娈如好女。学业告竣，乃遣派至某邑林牧局工作。因工文善书，辞笔清丽，字体隽媚，且又勤快谨慎，是以职膺秘书，专司单位文牍及内务。局首狄长者，年近花甲，即将退隐，功利之心渐淡，恬逸之情初萌，因之对上哼哼诺诺，非推即拖，虚与委蛇；对下嘻嘻乐乐，一团和气，善缘广结，是故颇有清誉。狄首稍有闲暇，辄侍弄幼猫雏狗，宠溺异常，尢癖花木，遍舍盆载罐育，叠床盈几，青嫩黛碧，一派葱茏，粉白茜红，四季花香。人行其屋，须蹑足仄身，蛇行鼠游，方可过得，其葳蕤繁盛，俨然花圃。困花罐过多，庭院满溢，屋舍充盈，狄长者遂将些许花木移养单位，是故办公室中亦青翠笼窗，繁红蔽空，绿云茂盛，红香氤氲，颇有水雾弥空，霈然欲雨之林泉情致。狄公品茗阅报之余，伫立花前，或修枝整形，或除草灭虫，或浇水施肥，神形俱注，物找浑忘。骞生受其薰染，对花木亦好之，且熟极生巧，渐稔花道，诣有独造。狄公睹生颖捷，极为垂睐，一应花事，俱付生料理，己悄退边隅，默观察静，霭然颔之。
　　 生素勤敏，惯早起，是故到班常较他人为迅，乃于灌水抹桌擦地之余，携壶持剪，忻然浇花涤草，打芽修枝，积年累月，俨然份内，略无倦怠。狄公妻杨胖婆者，乃集体小厂针织女工也，近因厂子经营乏术，负债过巨，宣告破产。胖婆是故赋闲居家，情颇不怡，恰值更年期，内分泌失调，又遽遭失业刺激，遂内感外热两路夹攻，乃邪气入心，虚火上升，变得心情偏狭，冷热无常，心浮气躁，易嗔善怒，常因介豆小事，与人较劲对阵，撒泼使气，极为歇斯底里。骞生在庠时，尝泡得一靓妞，美姿容，丰仪态，极雅媚，与生两相悦爱，情同胶漆。生学业既竣后复天遂人愿，与靓女并遣同邑工作，因朝夕相晤，两人情好弥笃，眼见得鸳鸯交颈，大喜在即。讵料情海生波，乐极生悲，靓女因邑内某权要公子横刀夺爱，情变中途，弃生如敝履，投身贵胄怀抱。生遭此不测，万念俱灰，遂暴饮一醉，死睡三日，眼枯神萎，形销骨立，憔悴落魂日甚一日，到班出勤，亦一曝十寒，日见慵颓，护花侍草之属，更其懈怠。其时恰值狄公公差在外，遍室花木乏人照料，皆神靡皮蔫，枯萎殆半。某日，胖婆因事至室，视己之瑶草琪花皆垂首耷颈，生气灰然，奄奄待毙，遂大为愠怒，始则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委地狂哭；继而白沫唾地，青眼睨天，横口乱詈；终而如歌如笑，如舞如蹈，翩然至骞生前，扼颈唾面，狂批生颊数十讫，昴然乃去。生因事发突兀，唯瞠目结舌，默承捶楚。久之，始抱头伏案，泪泣而已。
　　 或谓生自斯与狄公结冤必矣，孰料越数日，生复到班，喜眉笑目，温婉依旧。对狄门长幼，亦谦恭如仪，温训之态，仿佛略无其事。唯勤敏恭谨，尤倍于昔，护花灌草，更其悉心。无奈，遍室花木又复绿意葱茏，娇态袅娜，披红绽粉，更臻荣盛。狄公是以甚喜，遂隔三间五，私邀骞生至家，一壶白酒，数碟佐菜，一老一少，细斟慢饮，情同莫逆。如是年余，生因工作调动，欲回原籍，狄公闻讯，颇为不舍，婉留再三，奈骞生去意已决，未可强留，遂痛饮一场，怅然分袂。由是狄公意常怏怏，弄花伺草之雅趣，亦渐归萧然，约月余，其花木悉皆枯死。狄公愈无聊赖，乃提前致仕，每晨餐毕，辄携一马扎，至巷口北墙下趁阳，日暮始归。胖婆亦癫痫发作，逐日混迹于市井间。或谓狄公所伺花木悉数枯死，乃骞生预设圈套也，以泄畴昔胖婆批颊之忿;或则不以为然，曰花木虽系草木，但颇通人情，昔感生厚意，故恣情呈艳，今生既走而花亦枯，皆理之所然，岂可因之设疑归咎于生乎？敦是敦非，唯待高明之士剖之矣。
　　 今之异史志曰：夫谓骞生者，乃捷悟慧心之人也，观其行藏，真堪成大事者也。唯惜乎傍人矮户，屈沉下僚，遭犬豕辈凌辱，亦深悲哉！独花枯之事，若果其预谋，窃复为骞生不取矣，何哉？大丈夫处世，去则去，留则留，坦坦荡荡，志可鉴日，焉能因己之孱懦，而移人仇于草木乎？由斯观之，生亦白璧微暇，有智无骨矣。若胖婆辈，则凶戾嚣顽，浊恶痴蠢，依夫强势，凌下欺低，役生如役狗，叱人如叱鸡，则其疯亦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