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老房子的锅台上，贴在灶王爷身体两侧的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依稀还能认得出来。
　　 不时地有一些东西从房顶掉落到土炕上，预示着这间土坯房不知道啥时便会坍塌。
　　 身体上的皮毛好像千年古槐的树皮一样枯干的老鼠，绕着墙根似走似爬地蠕动着，能让人感觉到它还是一个活物。
　　 “小老鼠灰皮！你不是吃了毒鼠灵命散黄泉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房子里突然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灰皮吃力地顺着斑驳的墙壁往上看，看到了一幅年画。
　　 “年画娃娃！灰皮打脸的，没有了当年的精气神。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灰皮喘着粗气问道。
　　 “你看我这样子，会好吗？自从老东家两口子相继离世，就再没有人稀罕我。看我手上的莲花，就像霜打了的茄子。再看我骑着的鲤鱼，眼都被一团泥巴挡瞎了。唉，想想从前，老东家一到过年，就会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我贴在他们的头顶，期盼着合家欢乐，年年有余。我也尽心尽职，看家护院，看着他们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了，远走高飞了，可现在……”年画娃娃的泪滴到了灰皮的嘴里。
　　 “年画娃娃啊，别伤心了，你还年轻，不像我，老了，只能喝着房檐水苟延残喘地等待死亡。”灰皮说到伤心处，也哽噎了。
　　 年画娃娃本来就是长生不老的童子身，在墙上挂久了，手脚显得很不灵便，但毕竟不像灰皮那样老态龙钟，一伸胳膊一蹬腿便从鲤鱼的背上跳了下来。
　　 老鼠灰皮不知是困了还是饿了，年画娃娃从它的身边走过时，竟然一点都没有反应。
　　 太阳已经升在了头顶，让好久没有出门的年画娃娃感到刺眼，年画娃娃从墙上飘了出去。
　　 蹲在大门口石狮子旁边的是一只狗，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不就是当年每天摇着尾巴围着东家转来转去的黑子吗？有一段时间每天追着灰皮满院子乱跑，逗得东家咧着嘴大笑。几年不见，如今的黑子也成了这个怂样。
　　 “黑子，快醒醒，看看我是谁。”年画娃娃大声叫着。
　　 黑子好像使劲让左眼眯开一条细缝，而右眼被眼屎粘着，总也睁不开。
　　 “你是年画娃娃吧？自从东家死了，我就开始流浪，没东西吃，没地方住。昨天想吃几口垃圾桶里的剩饭剩菜，还被一阵无名棒子打了个半死，唉，生不如死啊！不知道小老鼠灰皮现在怎么样了，当年我们三个都是好朋友。那一年东家的儿子回来看着灰皮不顺眼，给它下了毒鼠灵，要不是我发现得早，把药叼着扔到了厕所，灰皮的小命就没了。救鼠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可惜黑子我命不好，落到了今天这种下场！”黑子的眼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街道上坐着一排老人，仔细数，大概有十几位。每个人的目光一样的呆滞无神，衣服又破又旧，也像黑子一样迷迷糊糊，不知道在想什么。
　　 “德寿爷爷，进财叔公，玉宝婶娘你们都怎么了！想当年，你们都是我老东家的常客，一个个牵着大的、抱着小的，现在儿子闺女都长大成人了，你们却都变成了这样，为什么，为什么啊？”年画娃娃扬起自己的手，一个一个拍打掉老人身上的尘土。
　　 年画娃娃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它有了一个想法，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梅良新是年画娃娃的小东家，小时候很淘气，没少给年画娃娃的脸上抹过口水和鼻涕。
　　 如今的梅良新可是了不起的主，移民到了奥国，说着洋文，给外国人讲国学。娶了一位洋太太，生下的孩子眼睛说黑不黑，说蓝不蓝，一头的卷毛，吃着洋饭，说着洋话。
　　 睡得正香的梅良新，忽然觉得脸上痒痒，以为是被苍蝇蚊子盯上了，用手一拍，却听到了年画娃娃的惊叫。
　　 “少东家，我漂洋过海来找您，见面就给一巴掌，不能这样吧，疼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少东家，我是教授，知道吗，教授！别以为我不认识你，隔代隔世的年画娃娃，没有一点现代气息，这么远跑来丢人现眼，赶紧滚，该去哪儿去哪儿？”显然，梅良新对年画娃娃的到来一点不欢迎。
　　 “你太迷人了，是上帝给我送来的朋友吗？”珍妮醒了，一把抱紧了年画娃娃。
　　 “我也喜欢你，珍妮小朋友。我叫年画娃娃，来自很遥远的国度，那愿意听我给你讲故事吗？”
　　 “愿意，愿意。”珍妮把年画娃娃拉进了自己的小屋。
　　 “在我们那个国度，生活着一群勤劳善良吃苦耐劳的人。珍妮啊，你的奶奶，吃糠咽菜培养出了你爸爸这个人才，留洋当了教授，可是现在住在奥国忘了故乡，多少年了只回过两次家，第一次是刚从学校毕业，一进门就说老鼠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太脏，几乎用毒鼠灵把灰皮毒死。再一次就是你奶奶去世的那年，买了最好的棺材，叫了最好的鼓手，花圈纸扎做了无数，好酒好肉请村里人吃了三天后，大清早把我的老东家埋到了村后的墓地里，一转屁股，走了。这一走，就把老宅忘了，再没有踏回去一步。
　　 我的老东家临死时，除了我，还有小狗黑子和老鼠灰皮两个朋友。白天黑子陪着她到大街上坐坐，晚上灰皮不离不弃的就在老人的枕头旁边玩耍。那时候啊，我就在墙上挂着，看着他们在一起快快乐乐，也感到很幸福。
　　 可是现在，老东家死了，黑子和灰皮没人管了。”
　　 “我喜欢黑子和灰皮，年画娃娃，你能带我去看看他们吗？我把最好吃的巧克力分一半给他们，要像奶奶一样，做它们的好朋友！”珍妮说。
　　 外面的梅良新早就听得不耐烦了，猛地冲了进来，从女儿珍妮手中抢过年画娃娃，扔到了窗户里外面。
　　 飞上了天的年画娃娃，远远地，还能听到珍妮的哭喊声。
　　 腾云驾雾，年画娃娃回到了老宅的上空。低头看去，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落脚的地方。
　　 离开家也没有几天，原来破旧的屋子竟然变成一片废墟，倒塌了！
　　 灰皮不见了，黑子不见了，德寿爷爷，进财叔公，玉宝婶娘……原来大街上坐着的一排老人也好像少了几位。
　　 “你们都跑哪了，跑哪里了，快回来吧，年画娃娃想你们。”任凭怎么叫，没有一点回声。
　　 年画娃娃从清晨哭到晚上，从晚上又哭到天明，它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去哪里。
　　 年画娃娃舒展一下身体，一猛子扎进了埋葬着老东家的墓道里，双手把洞穴的门子砸的“咚咚”直响。
　　 “你是什么人，如此无礼，竟敢闯我阴宅之门？若想进去也不难，要么拿出阎王爷的通行证，要么就请喝下这碗迷魂汤。”一个手执无头长矛、血口大开的巨型鬼拦住了年画娃娃。
　　 一大碗迷魂汤下肚，阴宅之门缓缓打开。
　　 童颜鹤发的东家梅成世老两口端坐在屋子里，茶几上摆着沏好的茶水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零食。看见年画娃娃进来，二话没说，端起滚烫的茶水泼到了年画娃娃身上。
　　 “东家，您疯了吗，我是年画娃娃啊！”年画娃娃以为要赶它出去。
　　 “茶水一碗，洗去你身上的凡尘。年画娃娃，先尝尝这些只有阴间才有的美食。隔世多年，有什么话，咱慢慢道来。”女东家亲昵地抚摸着年画娃娃。
　　 “自从你们走后，我就成了没人理没人看的东西，挂在那面破墙上，没人心疼。原来还有老鼠灰皮在屋里和我作伴，每天能听到小狗黑子的叫声。可如今，房子倒了，灰皮和黑子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呜……”年画娃娃满脸的委屈。
　　 “年画娃娃，别哭了，你看，那是谁？”老东家扶起年画娃娃，指着隔壁的门子说。
　　 “啊，是灰皮，还有黑子！”巨大的惊喜让年画娃娃破涕为笑，一手一个拉住了自己的老朋友。
　　 “年画娃娃，其实房子倒塌之前我就死了，没几天黑子也断了气，我们俩本来想等你回来一起找东家，可是又担心日子久了，我们的皮肉就会腐烂，只好来了。”灰皮开了口。
　　 “知道阴间这样好，我早该来了，白白在上面受了几年罪。”黑子话里露出了对过去的埋怨。
　　 “孩子们啊，凡事都是有定数的，不可强求啊，阳间的苦和罪受不够，阴间是不会收留我们的。好在如今我们又团圆了，就该享受这里的快乐。年画娃娃，你的莲花宝座和鲤鱼，灰皮和黑子也给你带来了，上去吧。还有，昨晚我已经托梦给儿子梅良新和孙女珍妮，让他们好好活着，后会有期啊。”
　　 年画娃娃一跃身，又像以前一样挂在了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