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入四月，春风陡地刮起来。天刚放亮林茂生简单吃口饭，穿起他那身褪了色的军用迷彩服和黑色短腰牛皮靴子，背起望远镜，斜挎上那表面坑凹，绿漆斑驳，灌满白开水的大号军用水壶，戴上写着“防火检查”的红袖标，扛起铁锹走出家门，带领护林员们直奔防护林察看火情去了。
　　 他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走路仍挺胸拔背，脚步很快。晨曦映照，清楚地看出他那张古铜色的国字脸皮肤粗糙；两道浓眉下镶嵌一双目光炯炯的大眼睛，厚厚的嘴唇嘴角向下弯，透露出坚定和刚毅的个性。
　　 他是村里第一个闯进沙漠植树造林的人。村民在他的感召下下，陆续也都进沙漠植树造林了，如今各家的林子连成了片，沙海被拦在十里外。村里的土地成了丰产田，年年丰收，村里人渐渐腰包鼓起来。
　　 他早年栽的树已成材了，经专家估算价值千万元。前年经他提议村里成立了林业合作社，林子由合作社统一经营管理，村民一致同意他任社长兼董事长。为了发展林业，他前年让二小子考了省城的林学院，今年秋天就毕业了。他心中有个发展林下经济的规划，急需有专业知识的的人。他想好了，等五一放假二小子回来把就自己的想法和他说说。
　　
　　 二
　　 日上三竿，已经柔软的树枝在风中摇来摆去。他举起望远镜望林外沙丘起伏的浩瀚沙海，当年荒村凋敝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
　　 当年春秋两季刮大风，风沙遮天蔽日，沙丘滚动，黄沙已经堆到大部分人家窗台下了。当时有段顺口溜生动地勾画出河湾村的模样：“河湾村遍地沙，周围十里没人家，大风一刮浑天日，喝水吃饭沙咯牙。”绕村而过的河水见了底，村里的湖成了臭水泡子。
　　 当年他当村党支部书记，带领村民造“鱼鳞坑”阻挡沙丘流动，刚见成效，一场特大沙尘暴，鱼鳞坑就都被沙丘吞没了，断了大家治沙的念头。他发动村民植树造林防沙固沙，可是靠种地为生的村民日子过得将糊口，根本拿不出钱来买树苗。
　　 改革开放了，为建造防护林县里出台了鼓励政策：县里无偿供树苗，谁植的树就归谁所有。他开村委会研究植树造林的事，委员们没信心。有的说：“在沙子堆上栽树活不了的。”还有的说：“就是栽活了，等树成材也是猴年马月的事，眼下也见不到利……现在穷日子还改变不了，谁还想那么长远的事……”
　　 面对乱哄哄的会场，他猛地一拍桌子，“都不愿干哈！从今儿起，书记我不当了植树去。”然后手臂一挥，“散会！”
　　 他动员说服不了村民，又不情愿眼见着村里的良田逐年沙漠化，他下定决心带领老婆孩子先干出样来。他听老辈人说几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河套；就是现在挖下两米就见清水，村里的井没干过。他坚信只要植树造林，挡住滚动的沙丘养住水，这里的面貌一定会改变，沙漠变绿洲不是梦。
　　 为了方便植树，他带领家人在远离村庄接近沙漠的一道沙坎霸挖出两间地窨子，再挖眼土井，埋锅造饭住下了。从此每天清晨他赶着一辆老牛车，拉上用汽油桶改装的水箱和树苗忙碌在沙海中……
　　 转眼一年过去了，一家人辛辛苦苦载下的几千棵树苗活了还不到百分之二十。村委会的干部们来劝他，“还是回村种地吧！别挨这大死累了，靠一家单户干不出啥名堂来，种地虽说收成不大好吃饭还是有把握，赶上灾年国家还给返销粮，日子总能过下去……”尽管大伙磨破了嘴也说服不了他那犟脾气。他到林业部门找专家咨询植树经验，找成活率低的原因，开了春继续干起来。县里文化部门报道了他的执着，苦干实干的造林的精神，他的行动感动了人们，林业部门派来技术员来指导他植树，企业捐钱捐物支援他，打井队还免费为他打了一眼机井，林茂生干得更起劲了。
　　 十年后，一片郁郁葱葱的防护林固住了移动的沙丘，肆孽的风沙减弱了。政府兑现承诺，县里在村里搭台子开全县动员植树造林现场会表彰了他，给他家颁发林权证和治沙模范奖状还奖励他五千元。那天他站在人头攒动的会场前面，手举林权证和奖金向各村赶来才会的人慷慨激昂的表态，一句不让沙漠变绿洲绝不收兵的誓言，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人。会后家家都行动起来，追随他一起进沙漠植树了。
　　
　　 三
　　 五一劳动节到了，春雨染绿了森林，林地上绿草茵茵；村路两边的桃李花开。临近中午，二小子林强带着对象李春桃像归巢的燕子一路欢歌进了村。林强双手比比划划向春桃绘声绘色地介绍家乡的巨大变化。春桃明亮的双眸闪动，观赏着这片被深林围绕的村落。
　　 村中一弯湖水碧波荡漾，一群鸭鹅在湖中休闲地嬉戏，有的引颈展翅，有的摇头摆尾，有的互相追逐。湖畔一幢幢白墙青瓦的宅院错落有致。村外是一望无际的林海。春桃被这美丽的乡村迷住了，脑子里闪现着林强老爸带领村民治沙的形象，真想一睹老人家的尊容。
　　 林茂生老两口早就接到电话，早早就站在院门前迎候他们了。
　　 春桃长得黑发披肩，明目贝齿，樱唇粉面，身材柳棍条杨。林茂生见后笑眯了眼，再看一眼儿子和自己一样的国字脸，黑眉如炭染，目光如炬，身健如松直，心里美滋滋的，乐得合不拢嘴。双方互相见过礼，林强将春桃领进了屋。
　　 他家的房新建不久，波浪式白墙黑瓦滚脊的院墙爬满藤蔓，藤蔓已经吐出嫩绿的芽；坐北朝南一排五间白墙黑瓦，绿色塑钢窗的房屋建在抬起半米高的水泥台阶上，颇有一点江南宅院的韵味。院中间一条红砖铺的甬道，两侧用树枝扎起的篱笆圈出两块园田。田里青葱拔翠春韭绿，垄上春苗初露生机勃。
　　 春桃进了堂屋坐下，扫一眼这个厅堂，沙发茶几，家用电器齐全，装饰和城市里装修的新房看不出差异。玻璃茶几上摆的全是满盘的干果，榛子，松籽，核桃，梨干，杏仁，酸梅果，清一色的山货，然后目光一转投向林茂生那张笑眯了眼的，被风沙雕刻出许多皱纹的国字脸，只听林茂生让道：“春桃头一次来，没啥好吃的待你，这都是自家林子产的，你尝尝吧！”春桃微笑着说：“大叔！这在市里都卖挺贵的呢！”
　　 三个人围坐在茶几边品尝干果，喝茶。林茂生直接问道：“你们毕业了有啥打算啊？”他撩一眼儿子，林强说话了：“我们都想好了，毕业就注册一家公司当老板，干一番大事业。”
　　 “当老板？当什么老板？”
　　 “就依托咱家的林场，注册一家木材经销公司，我当经理，春桃当会计。”
　　 他一听脸色就沉了下来，说道：“出了校门就当老板，盘算得挺好啊！”林强没听出话中的意味，还以为老爸同意了呢，于是接着说他们的长远打算，“我们先经销原木，等钱赚多在村里建个木材加工厂，经销型材……将来在城里买一套花园别墅，把你和我妈都接去享受城市的现代化生活……”林强手舞足蹈，白话得吐沫星子直喷。春桃满面春风，心里已经飞向林强描绘的美好愿景中了。
　　 林茂生瞅了瞅两个青年人说：“干事业要自己奋斗，不能折腾家底儿，用血汗另开创出一片天地，那才是真本事。”
　　 “爸！你攒家底不就是为了我们嘛！我们把您开创的事业干大做强这有错吗？”
　　 “我看你这是崽卖爷田心不疼啊！我和村里的乡亲几十年造的林刚把沙丘治理住，你就要砍，十里外可还是黄沙扑脸那。植树造林的事业还等你接班呢！”
　　 “爸！不是毁林，是间伐，那样还有利于林木的生长，再说树是咱家的财产，采伐谁也管不着啊。”
　　 “社里定了规矩，二十年内禁止砍树；要致富，发展林下经济赚钱。我就等着你这学到知识的回来一起开发呢！”
　　 说着老杨从柜子里拿出一张绘制好的大规划图铺在地板上，带上老花镜跪在图上给他俩说在哪里建溜跶鸡场，哪里建养鹿场，养蜂场，哪里种什么中药材……
　　 两个小青年被老爷子规划的美好蓝图吸引了，又听老爸说道：“村里的事业够你们施展的，你们大学生就得响应习主席号召，撸起袖子加油干才对，干出新成就才对得起国家。将来把村建成旅游景点，让城里人想着往咱这跑，到时候你俩一人开一台轿车跑业务，你看那风光不风光……”
　　 春桃对林茂生描绘的未来充满憧憬，年轻人火热情怀被点燃了。她坚定了就在这里在老人家带领下干一番事业的决心，顿时感觉身上热血涌动，脸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于是樱唇启动，“大叔！我赞成您发展林下经济的规划，您要同意我来这里创业，节后我就来这里实习。”
　　 “大叔就需要你们这有专业知识的人来和大家一起干啊！”林茂生高兴地应道。
　　 林强看看老爸，瞅瞅春桃接话说：“春桃愿意来，那我没意见，就这么定了。”
　　 “哈哈！你们都是好样的，我和合作社股东们商量一下，用林子做抵押贷款支持你们。”
　　 ……
　　 转眼三年过去了，林子里热闹起来。梅花鹿在绿树丛中追逐，时隐时现；翎毛艳丽的土鸡在草棵里觅食；多种中草药秧棵肥壮，花香四溢，蜂蝶翩飞……林茂生的规划都实现了。村里成立了实业公司，林强当总经理，春桃开展网络销售，把林产品销往全国各地，村里人都有了工作干。
　　
　　 四
　　 春季，林茂生又带领村民在大漠深处栽树了。晨起还朗天晴日的，临到中午一场突来的特大沙尘暴铺天盖地席卷过来，霎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对面看不见人。林茂生见风头盖过来就大声疾呼组织大家赶紧往林子里跑，他柱着铁锹尽量支撑身子在风沙中指挥社员逃生，当他要撤退时，风力陡然加大了，沙子已经绊住他的脚。他就势拔脚来个顺风滚动猫在一个隆起的沙丘旁。呼啸的风声在他耳边轰鸣，沙浪拍打着他的身子，盖上一层他就拼命滚动身躯抖落沙尘，向另一处移动；他在沙涛中挣扎着暗自咒骂“他妈的，等老子逃过这一劫，非把你制服不可……”直到他筋疲力尽，无情的沙浪还是把他压垮了。他感到憋闷，窒息，大汗淋漓……
　　 傍晚风停了，林茂生失踪了。全村男女老少在血色残阳笼罩的沙漠中寻找他，只见黄沙堆起的连绵沙丘漫无边际，新栽的树苗在风中抖动，“爸爸！”“茂生啊！”“老书记！”“林社长！”呼喊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空中盘旋，在沙漠里回荡……
　　 三年后的春季，林强和村民们在沙漠里栽树发现了裸露出的黑皮靴子和军用水壶，一把铁锹，林强看见这熟悉的物件用手扒开沙子，老爸风干的尸体出现了。林强扑上去嚎啕大哭，村民们围过来都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如今村里的广场立起一尊林茂生的花岗岩雕像，雕像座上阴刻“沙海林魂”四个金色大字，背面刻字述说了他的功绩。
　　 林茂生微笑着映照朝阳，炯炯目光永远望着日益繁荣的村落和远处一望无际的茫茫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