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才五六岁大，随父母刚从东北老家搬到阿克苏。
　　 刚到人地两生的阿克苏，生活上有很多的不习惯，吃的喝的都和老家不一样，水是河坝里浑浆浆的水，哪有东北老家那样清凉甜润山溪水，还美其名曰：天山冰雪之水。有人写文章称其为：天然的矿泉水，听起来非常诱人。其实这些冰雪之水在没有流出天山以前，确实很干净很清澈，可是流出天山以后，经过无数条人工挖掘的大渠小渠，泥沙俱下早已变得浑浊不堪了，把水挑回家放进缸里澄清，一夜之间水清了，水缸底下却有一层厚厚的细泥沙。
　　 到了冬天这样浑浊的水也没有了，我们只能和维族巴郎子到河坝里砍冰，把冰块用毛驴车拉回家放在锅里化了供人和牲口食用。语言不通带来特别多的困惑，我们就像到了外国一样，什么也听不懂也不会说维语，看着别人嘴在动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其实，就是别人笑着骂我们也不知道，令人更加思念家乡了。虽然家乡很贫穷，但终归是生养我们的故乡，那里有我们熟悉山山水水，有我们朝夕相处的街坊邻居，还有我们非常熟悉的生活。
　　 父母和大哥姐姐虽然听不懂维吾尔语，还得每天上工干农活儿挣工分，不然这十口之家吃什么，本来生产队对我们家就有意见，十张嘴巴吃饭却只有三四个劳力，人家当然不愿意了，巴不得你一大家人没有一个白吃饭的。对于使用的生产工具很不习惯也不顺手，姐姐第一天出工使用坎土曼就把自己的小腿砍了个大口子，流了不少血。姐姐是家里唯一的女孩，虽然是家里的老大，父亲一直很宠爱姐姐。看到姐姐砍坏了腿，父亲非常心疼，想扶着姐姐去赤脚医生家包扎，却被姐姐推开了，还怨父亲不该背井离乡跑到语言不通的新疆来。父亲扭过头也流下了五味杂陈的眼泪。父亲这辈子经历太多颠沛流离的日子了，可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只能忍受对陌生世界的恐惧。姐姐因此休息了三天，腿稍好了一点就上班了。
　　 刚到阿克苏我家的新房子还没盖好，一家十口人还没地方住，就暂时借住在阿克苏军分区菜地的房子。那时，不允许经济往来，卖菜都被视作投机倒把，所以那时的企事业单位，在城郊的农村都有本单位的菜地，每隔一两天单位就会派车来拉菜，拉回单位给干部职工分。
　　 在新疆盖房子比较简单，在农村水泥和砖根本见不到，全都是干打垒的土墙，条件好的有劳力的打一些土块盖房子。干打垒盖房筑墙在大西北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了，这种方法简单而又花销少，就地取材，技术含量低，省工省时省力，几乎不须兴师动众就可以盖起一座房子。一个人在下面把泡好的泥块甩给上面的人，上面的人接住泥块摆放在墙上，然后四周不停地拍打，使泥块和墙成为一体。干打垒墙体底部宽有八九十公分，有的甚至有一米多宽，一层上去里外收进十来公分，打到顶层墙体也就只有三四十公分宽了。干打垒土墙打一圈四五公分高，就要晾晒几天等干了，就可以打下一层了。打四五层也就有三米左右高了，这个高度就够高了，然后每隔五六十公分宽搭上木头，再钉上木条铺上草席和麦草抹上泥，房子就算盖好了。这房子看上去不好看，可是冬暖天凉，很适合人居住。维吾尔人盖房子很少留窗户，即便留也只留很小的窗户，采光全凭屋顶的天窗。这是因为南疆地区风沙大的缘故，风沙来了，把天窗堵上，风沙就进不来了。
　　 新房子盖好了，我们全家十口人就搬到新房子住了，开始了我们一家人的新疆生活。
　　
　　 二、
　　 也就是那年春天，我在阿克苏军分区菜地第一次见到了小龙。
　　 那时，我虽然只有五六岁，但还是很有礼貌的，见到大人知道叫叔叔阿姨等。我本想初次相见，和小龙表示一下我的友好，就笑着和它打了个招呼，可人家却牛哄哄一声不响地扭身走开了。小龙那时已经退役两三年了，成为阿克苏地区军分区菜地的一名退役老兵。我第一次见小龙感觉并不是很好，它看上去很傲慢，昂首挺胸的样子派头很足。听阿克苏军分区菜地的解放军叔叔说：小龙立过很多战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看到小龙矮小的身材，浅黄色的皮毛，看上去就是一条很普通的狗，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我从心里比较怀疑故事的真实性，觉得只不过是解放军叔叔吹牛而已。解放军叔叔看到我怀疑的样子，又说：别看人家小龙身材矮小，可上了边防线就是一名出色的边防战士，非常机警灵敏，任何微小的声音都逃不过它的耳朵，它会迅速地做出反应，只要训导员一个手势，小龙就像猛虎下山一般冲了上去，再大困难和危险也难不住小龙，它都以最优异的成绩完成任务。小龙在边防十团是出了名临场发挥型战士，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一到了关键的时候，小龙就会发挥出奇的制胜的智慧和能力。解放军叔叔笑着扶着我的头说：以后你就会看到小龙优异的表现。
　　 那时，大跃进还如火如荼进行时，每天早上天不亮上工的钟声就响了，父亲和大哥姐姐就得起床去上工了。小孩对陌生地域适应能力非常强，这是大人没法相比的。没几天的功夫，我就和村里放羊的维族巴郎子打得火热，虽然语言上有小小的障碍，可是我已经学会很多日常用语了，再加上比比划划也玩得很开心。一起放羊一起玩耍，早就把老家忘到脑后了。
　　 朝夕相处，我和小龙也很快混熟了，也见识了小龙的真本事，我从没见过狗会像猫一样毫不费力气上房子，我的怀疑也烟消云散了。这才知道解放军叔叔的确不是在吹牛，路经军分区菜地的几辆马车气门芯都被小龙给拔了，眼看着鼓鼓的轮胎瘪了，还得找气筒打气，你说能不生气吗？有个不服气的维吾尔赶车的，用手中的鞭子和小龙对峙，鞭子也被小龙咬断了，没占到一点便宜不说，还搭进去一条鞭子真是恼火极了。没办法，小龙就是这么厉害，不服气也只有生气的份儿。
　　 那时，我还没上学，放羊放马放驴是我每天的活儿。我每天除了放一匹马、两头驴和五只羊，就没什么事了，闲着我就和小龙玩。在我的眼里，小龙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知道照顾我迎合我的小伙伴，无论我怎么折腾它，它都不会和我翻脸，弄得实在太疼了，它也只是轻轻地叫一声就完了，然后和我继续玩。我不想玩了，它就用嘴扯着我的衣服不让我走，不小心把我扯倒了，它就像占了便宜的小孩，撒着欢儿跑到哪里躲起来。若是把我弄疼弄哭了，它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傻傻地望着我，无论我怎么打它，它都忍着不叫，还舔着我的手和脸，好像是在向我道歉。有时我骑在它的背上，它也不发脾气，还美滋滋驮着我在院子里转圈。解封军叔叔看到了，笑着说：小五子（我的小名），你可别惹急了它，给你来一口哭鼻子可没人管你。小龙看上去身材并不高大，可身子骨非常结实，驮着我也不觉得有多费劲儿。狗也喜欢有人陪着它玩，总是看家护院也是很烦的。从那时起，我就和小龙就成了好朋友。
　　 小龙是一只有着非常显赫战功的军犬，因为年龄大了才退役下来。在很多人的心里，军犬都像德国黑背狼清那样高大而又威武，而且有着高贵的血统。可小龙并不是一只有着高贵血统和高大身材的军犬，它只是一只新疆本土出生的牧羊犬后代，这一点也不影响小龙立功受奖，那些有着高贵血统德国黑背也没有他的战功卓著。据说，小龙智商着非常高，他明白很多手势，只要训导员一个手势，他就像箭一样串了出去，让它卧下它就一动不动卧在那里，两只耳朵却立得直直的，听着发生在身边各种声音，眼瞄着前方的目标，随时准备冲锋陷阵。
　　 退役前，小龙隶属于阿克苏军分区边防十团，每天都要和战士们巡防在边防线上。小龙服役十年，边防战士们和训导员换了好几茬，而小龙却成了一名边防十团最老的兵。小龙最显赫的战功是服役第二年，在巡防边防线时，两个出逃当时苏联的维吾尔人，偷越边防线界碑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巡防的战士们不敢越过界碑，越过界碑就等于侵略别人的国土了，急得大家不知怎么办好。这时小龙挣脱了脖子上的链子，飞快地追上了两个出逃的人。开始两个出逃的人还和小龙对峙搏斗，眨眼的功夫，两个家伙就招架不住了，最后被小龙一步步逼着退了回来。再看那两个出逃人的狼狈相，衣服都成了乱布条，身上有咬伤也有被爪子挠伤。一看就知道小龙很有分寸，并没有置人于死地，而是以自身的威慑力把两个出逃者逼回了国境线，因此，小龙也荣立了一等功。
　　 小龙立了多少战功，知道的人并不多，可是在边防十团荣誉室里，不仅有小龙立功受奖的证书，还有小龙和几位驯养战士的黑白照片。文字资料虽然少了一些，但是一只军犬能装满一只档案袋，也是不多见的。从军第十一个年头，小龙光荣退役了，成为阿克苏军分区菜地一名老兵，再也不用脚踏茫茫雪野的边防线了。小龙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犬，虽然动作没有年轻时候那么灵敏了，但是和一般土狗相比，三五只壮实的土狗也奈何不了小龙。小龙退役后，在阿克苏军分区菜地看家护院，实为大材小用，可是小龙依然尽心尽职，不管冬寒夏暑也不管白天黑夜，它都认真看护着军分区菜地的家院。一条拇指粗的钢筋足有二十多米长，从院自东扯到院子西，加上脖子上的长长铁链子，军分区菜地大院就都在它的看护范围内了。
　　
　　 三、
　　 自从小龙来了之后，原先养的几只土狗就算退休了，每天东跑西颠地到处玩耍，看家护院的事就全落在小龙身上了。后来，那几条土狗就被生产队馋嘴的知青们打了牙祭。白天小龙被关进牛圈里，晚上才放出来值班。不把小龙关起来不行，它太厉害了，万一伤了人可咋办。多少大马车的气门芯被拔了，多少人被它吓得魂飞魄散。每次路过军分区菜地的人，都是提心吊胆的，离的多老远就停下来喊着：喂，你们把狗关起来没有呀？如果没有得到准确的回答，那是不敢向前走一步的。在菜地干活儿的解放军叔叔，听到有人喊，就直起腰来也回一嗓子：关好了，你放心过吧。这才敢继续赶路。
　　 被关了一天的小龙，晚上放出来感觉很兴奋，拖着一条长长的铁链子，一会儿哗啦哗啦跑到了东，一会儿哗啦哗啦跑到了西，一会儿又窜到屋顶上。栓小龙的链子有七八米长，它可以毫不费力气窜到军分区菜地的屋顶上。
　　 每天军分区都要派一辆大马车来拉菜，一大马车新鲜蔬菜拉回去，既要满足军分区大小食堂使用，还要满足军分区大院干部家属们的需求。拉菜的大马车一来，驻守菜地的官们就都下地下菜了，一两个小时满满一大马车新鲜菜就装上大马车了，吃过中饭，赶大马车的老军工三鞭子，啪的一声鞭响，大马车就赶出了军分区菜地的大院。等老军工三鞭子拉走菜后，大家才能各司其责放水的放水，除草的除草。小龙是听不得陌生声音的，只要听到陌生声音它就要冲出来，把门板子抓得哗啦哗啦地响，叫声也特别的凶，感觉就像要把人撕碎了一样。很多人听到小龙的叫声，都有一种非常惧怕的感觉。
　　 军分区菜地的屋后有一条通向另外几个单位菜地的路。往常那些单位菜地的人路经这里都不必担心，原先那几只土狗叫几声就没事了，可自从小龙来了，路过这里的人都很发愁，特别赶车的，本来想早点儿起，趁着凉快把该干的活儿干了，天热了，就不必在太阳下受苦了。可是，经过军分区菜地不是马被小龙吓惊了，就是马车轮胎的气门芯被小龙拔了，很多步行的人宁可绕远过去也不招惹小龙，怕小龙那条铁链子一旦断了，他们皮肉就受大苦了。其他单位菜地的人知道，小龙白天是关起来的，他们就不再起早贪黑出门赶路或者干别的什么活儿了，太阳嗮总比被小龙掏一口好受多了。
　　
　　 四、
　　 那天，军分区大马车一大早就来拉菜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小龙还没关起来。大马车一进院小龙就扑了上来，马受到突然惊吓前蹄立了起来，把车上的人全都掀下了车。受惊的马拖着车在院子里一阵子狂奔，直到把车拉翻了挣脱了绳套和车，受惊的马从不高的围墙上一跃而过，一眨眼的功夫受惊的马就不见了踪影。
　　 几个解放军叔叔都翻过院墙，去追找受惊的马去了。还有几个忙活着把小龙往牛圈里关，看到老军工和小龙的架势，谁也不敢上前。都知道这两个斗红眼的家伙不好惹，挨上老军工三鞭子的一鞭子，不说皮开肉绽也够你疼半天的；要是被小龙来上一口，准保是血肉一大块。
　　 赶车的老军工三鞭子知道受惊的马跑不到哪里去，本来被掀下车心里就很不快，大腿还被小龙掏了一口，鲜血直流，疼得老军工三鞭子呲牙咧嘴还一个劲儿地哼哼着。老军工三鞭子哪吃过这样的亏呀，赶了这么多年的大马车，今天被一只狗欺负了，他的二球脾气腾地一下上来了，捡起掉在地上的赶车鞭子，瘸着腿和小龙对起了阵。老军工三鞭子跟随部队养马赶车已有很多年了，是个老车把式，也落得“三鞭子”的称号，不管再烈的马，只要老军工三鞭子下去准保服服帖帖。在阿克苏军分区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名，但是提起“三鞭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都知道三鞭子手里鞭子的厉害。
　　 老军工三鞭子连续挥舞着赶大车的皮鞭子猛抽小龙，小龙都很灵敏地躲开了。老军工三鞭子更是恼火得很，在手心吐了一口口水，大鞭子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只听啪的一声打下去，小龙却没有躲闪，而是很神奇地咬住了鞭子，老军工三鞭子和小龙像拔河一样叫着劲儿，直到把鞭子扯断了。老军工三鞭子还重重地坐在地上，跌得他哽的一声直咧嘴，屁股也疼得往心里钻。老军工三鞭子真是碰到了对手，鞭子断了，他又找了一根很长的杨木棒和小龙对峙。这次小龙一点也不客气，老军工三鞭子的杨木棒挥过来就被小龙咬断一节，直到最后，老军工手三鞭子里的长杨木棒变成了短木棒，对小龙几乎没有什么威胁了。小龙仍然呲着牙不肯退缩的样子，眼睛盯着老军工手里的木棒，随时都有扑上来的架势。老军工三鞭子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小龙，举着一米多长的木棒也不敢放下，万一小龙冲上来也有个应对的东西，小龙和老军工三鞭子就这样僵持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