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北宋神宗宁熙八年（公元1075年，乙卯年）正月二十日夜晚，密州太守苏轼偶得一梦。梦中，他回到了四川眉山青神的那片土地，见到了亡故即将十年的发妻王弗。她正端坐在当年闺阁的轩窗里，翘着兰花指对着菱花镜往鬓角贴着云片。“吾妻！吾妻……”他喊着，王弗似乎听到了，探出头往窗下一瞥，理都没理他，又坐回了梳妆台前。他十分伤感，泪水夺眶而出，嘴里不停地呼喊着向那座熟悉的轩窗，可不知道为什么，双脚如同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他被惊醒了，身上全是冷汗。他再也无法入眠，记忆的大门霎时如潮水般打开，他对发妻的思念涌上心头。
　　 他怎么能忘记，当初在家乡眉山的中岩书院读书之时，一次，老师王方让学子们为中岩下寺的一个小池塘命名。这个小池塘不大，却有着特别之处，看着平静碧绿的池水，只要大声呼唤，就会有鱼儿跃出水面，那是老师经常带他们去的地方。就在苏轼为自己“唤鱼池”的命名而洋洋自得时，一个小丫鬟送上了王小姐用红朱砂书写的三个大红的“唤鱼池”三个字。心有灵犀！从此，王小姐打开了他的心扉，走进了他的心里。经父母与老师玉成，他们才喜结连理。
　　 怎能忘记，贤妻的温柔美貌，思维敏捷，知书识礼。新婚后她恭谨贤惠，孝敬公婆，经常在自己夜读困顿时为自己红袖添香，陪伴自己。有一次自己诵读《诸子》，一时卡住，怎么也想不起来，多亏她的点醒。真的没想到，贤妻腹内竟装着如此之多的学问，就连他这位一向自恃才情的人也不能不佩服了。从此，他不仅把她当做妻子，更视为知己、书伴。更不能忘记，那次，她在屏风后偷观章惇后的一番言语真诚而恳切的忠告，这种人何必跟他说那么多……然而，天不假年，二十七岁她狠心地抛下了自己，去了那个遥远的、永远不能回归的处所。
　　 “妇从汝与艰难，不可忘也。”苏轼还记得父亲在儿媳去世后说的话。是啊，时间过得太快，他还记得自己在新婚不久，就参加了乡试、会试，以第一名的成绩赴京师参加了考取进士，任凤翔府。那时，贤妻留在家中，刚入仕途的自己踌躇满志，虽夜深人静之时难免对她的思念，可很快就被繁杂的思绪代替。自己赴京师史馆任职后，终于把她接到身边了，可自己太不懂得珍惜。多少个寒夜，没有为她添过一件薄衾；多少个酷暑，没有为她递过一杯清茶。没多久，她病了，自己也没当回事，只当是偶感风寒……如果，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夫怎舍得挥霍掉那些在一起的时光？她给予了自己太多的照顾，而自己对她，似乎只有满心的愧疚。
　　 如今，对儿媳夸赞不绝的父亲也作古了，自己因与介甫公政见不合，主动请求离开京师，先任杭州通判，又调任密州太守，忙碌中，虽不能每日思念贤妻，可过往的点点滴滴，却深深地铭刻在了心底，深入了骨髓。
　　 黑夜中，苏轼轻轻披衣起床，他不想惊醒现在的妻子——发妻的堂妹闰之。当初也是发妻病重，她不想自己的迈儿有个刻薄的后娘，才要逼着自己答应娶堂妹。虽然闰之没有姐姐的才学，没有姐姐的美貌，可她对迈儿如同自己的孩子；她不嫌自己已经是个半老头子，每日操持家务，吃苦能干，自己夫复何求？
　　 他轻轻撩起窗帘的一角，对着家乡的四川眉山青神的方向，深深凝望。窗外下弦月已渐向西沉，月光照耀着地面，依稀还能透出丝丝凉意，他裹了裹身上的外衣。家乡的祖坟也在月亮的映照之下，贤妻，你在哪边可孤单？不会，她旁边就是苏讳老大人洵和程老夫人的坟墓，他们一定会像生前一样喜欢她，有了她尽心尽力照顾他们，自己心中可以略感安慰。可她一定是孤独的，她是女子中少有的读过许多书的巾帼才女，她在九泉一定很难找到能谈得来的闺阁密友，只能把自己的心思付诸于纸笔素笺和瑶琴。明月夜，短松岗，苏轼此时的心已飞越千山万水，他想听听她的琴声，想看看她是否为他流泪，为他沉吟。
　　 苏轼伸手，触碰到的是自己胸前的长髯，是啊，十年了，如今自己已届不惑，昨天偶然从铜镜里看到自己，已经是满面尘灰、华发早生，怪不得刚才梦里贤妻看了自己一眼依旧理云鬓、贴黄花。十年的岁月消磨，让她已经认不出曾经的丈夫了。是啊，自己有时也感觉快不认识自己了。想当年一篇文章，惊动了朝廷上下，被欧阳公亲点第二名榜眼。那时自己真可谓锋芒毕露，对朝廷一片赤胆忠心，知无不言。如今远离京师，处江湖之远，不能为圣上进言、为朝廷割除弊政，纵有满腔热血，何人能知？如今的朝廷，对西夏一味退让，割地赔银，只求一时平安。去年冬，自己与同僚祭常山而回，会猎于铁沟，自己左手牵着家里的阿黄，右手擎着弓箭，策马扬鞭，恍惚中，仿佛自己驰骋于千里瀚海，为国抵抗外辱。
　　 贤妻，还记得吗？曾经又一次愚夫在抄写《汉书》时，写到《冯唐传》，你正好进来给我续茶，和你谈论起“冯唐易老”的典故，你还劝我，这些话只能在家里说，不可以出去乱讲，尤其好文好武的事，万不可在外乱议。忠言犹在耳畔，而斯人已去十年。苏轼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双泪纵横。他闭上眼睛，一任泪水顺两颊滑落。
　　 十年了，每次苏轼忆起发妻都难禁深情。今夜难眠已成定局，他再不能为发妻做什么，甚至清明也无法为她在坟前祭一挂白幡，可他有笔、有纸，他要把这份刻骨铭心的思念记下来，让天地作证，她在她心中的位置，如前朝温庭筠所言：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贤妻，愚夫对卿的思念，卿可收到？想到这里，苏轼点亮了油灯，提笔写下了这阙千古绝唱《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只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