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真小／小得只盛得下／两个字”。心仪这首仅十三字的“网红”诗。有时还真觉得故乡很小，小得只剩一人一事常绕心间。
　　 时值夏季，西瓜将逐渐成熟上市。记得少年时代，父亲每年精心栽培于自留地上的西瓜，是舍不得让我们开怀解尝的。记得一年瓜熟上市时，正值小学堂放暑期。清晨，我拎着菜篮和秤杆，跟在挑着一担西瓜的父亲后面，徒步进县城卖瓜。这大热天转街串巷卖瓜，可不是好营生。父亲汗流浃背地担着瓜，边走边吆喝，几圈兜下来，仍然还剩大半担。气喘吁吁之际，便在护城河岸边的扶栏旁停下，暂时息息脚，也不忘东张西望、愁眉苦脸地盼望买主。
　　 此时，十岁刚出头，顽皮好动的我，便顺着石级溜到河岸下的水埠头玩水。正双手捧着凉爽的河水抹脸擦身时，岸上忽然传来大声的呵斥声。闻声猛然抬头仰望，见一位穿戴体面的中年妇女，正倚在扶栏旁低头朝我指指点点，嘴里凶巴巴地呼唤着我快上来。农村孩子，在城里人面前，天生有股自卑感和胆怯心理。被那女人凶神恶煞般的呵斥后，我急忙爬上岸，跑回父亲身边，低头不敢再正视那女人。心里除了惊慌，自然还有憎恨。那女人随即走向父亲，大声指责父亲不该让小孩在河边玩水。父亲笑呵呵地回答：细伢五六岁时，就下水抓鱼捉虾、采菱捞藕了，早学会玩水了，没事的！女人听罢，板着脸，回怼父亲：有你这样当老子的吗？出了事，你哭也来不及了。父亲一愣，脖子上血管凸显，嫌那女人“赤膊雄鸡帮鸭愁”。涨红着脸，正欲开口顶女人两句时，却听到她突然问西瓜怎么卖。吆喝半天，转累了的父亲，心情顿时豁然，来了兴致，索性开口说半送半卖，倒倒担的价钱，钱随便付多少都行。那女人摸了两下瓜后，笑着说全要了，不过，得帮她送到家里。父亲和我自然乐意，屁颠屁颠的紧跟那女人后面，一路走街串巷，将西瓜挑到其位于县政府大门对面，一小区旮旯里的家门口，好生将瓜逐个捧到屋里放妥。女人随后掏出十五块钱给我父亲，父亲说不要那么多，给一半就够多了。那女人执意要我父亲全收下，且微笑着说西瓜不错。女人接着又说这大热天里，带着细皮嫩肉的细伢出来卖瓜不容易。临了还说自己是人民医院的，叫我父亲以后有西瓜直接送来好了。既而又催促我父亲，赶紧带我去街上吃点中饭，说细伢饿不得。父亲千恩万谢地带我离开那女人家时，我抬头迅速窥视了一下她。见她怔怔地盯着我，眼里汪着一层泪水，眼光温柔得似乎要把我整个身子吸纳过去、融化掉似的。这和起初在护城河边上朝我大呼小叫的她判若两人。我此刻感到莫名的害怕，紧跟着父亲屁股后头，急匆匆地赶紧离开了。
　　 后来不久，父亲又上街卖瓜，特意到人民医院送西瓜给过那女的，知道她确是个医生。不过，父亲当时送几个西瓜给她，只是表达一下对她这样的好心人的回谢。仅此而已，也没想过往后会有什么继续的来往。
　　 一年，母亲生病就医于人民医院。当时，在问医、配药、住院等方面，该位女医生跑出跑进，倒是没少给予帮助。临了，还不忘塞我父亲手里一摞医院食堂的饭菜票，嘱咐我母亲要加强营养。到我母亲痊愈出院时，她又递给我母亲两块的确良布料，说带回家去，找个好裁缝，帮我做套衣服。说小孩子正是长个的时候，年年得添新衣。母亲推辞不过，有些不知所措，脸露羞赧地收下了，并表示有空定带我来当面感谢她。女医生说不用谢，临了告诉母亲，她曾经也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儿子，只是在一年夏天，小孩到他外婆家玩耍，在水塘里玩水时，不慎溺亡了……母亲闻讯，自然感到惊讶。回到家后，母亲很伤心地和我们谈起这事，说真佩服女医生，说她当时讲到这不幸之事时，脸上没有一点伤心的样子。我对母亲说，做医生的本来就是心肝硬嘛，要不怎敢扎针、开刀！母亲顺手给了我脑门一巴掌，叹惜了一下，说那女医生是把苦压在心里了！
　　 又一年西瓜成熟时，母亲敦促父亲上城里卖瓜时，记得送几个给那女医生尝尝。母亲说欠了人家这么重的恩情，慢慢得还。只是父亲从城里卖瓜回来后，垂头丧气地和母亲说：没找着那女医生，打听后方知，在县政府里工作的女医生丈夫，工作升迁到镇江，女医生也随丈夫一道，调到镇江去了。原来的屋子，也早已住了新主人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常常想，人与人之间，到底是怎么样的因缘际会，才能深刻在心坎上久久不能忘怀。故乡如一棵大树，生长的枝桠，最后都各自朝向一方。风来了，彼此点头；风走了，各自静好。但愿我生命里相遇的每一个贵人，都能于岁月里静好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