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平凡人生】楞三的童年(征文·小说)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楞三的童年是从十岁开始的。
楞三天生是个哑巴,两岁的时候,父母因病走了,楞三由生产队养活。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全国的粮食是最紧缺的,很多地方饿死过人。有父母的孩子常常会挨饿,楞三因为在村里是吃百家饭,大家都看他可怜,宁愿自己少吃一口也要给他吃,楞三反而比同龄的孩子更享福些。
因为哑,楞三到了八岁还无法上学,人也变得呆呆的,总干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比如说,放牛的时候,遇到田野里少见的一片茂密的草,在牛还没有吃之前,他先扯下一根放在嘴里嚼过,才允许牛儿吃;比方说,遇见两只好斗的公鸡正打架,同龄的孩子都在笑,楞三却在无声地哭,还把斗败的那只公鸡抱在怀里,用舌头去舔那正在流血的红红的鸡冠;比方说,队长的大儿子结婚的第二天清晨,楞三冷不丁地从新人的床底下钻出来,双手交叉握在一起,一边比划着什么一边冲出门外,心里想喊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把被窝里来不及穿好内衣的新娘子吓哭了;又比方说,每年清明扫墓的时候,楞三不晓得要去自己父母的坟前烧纸,偏把所有的清明花全部插在清朝光绪年间的一位世祖的碑前……
刘友和楞三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听村里人讲,刘友的爷爷手上曾是周围十里闻名的大地主,土改的时候被农会的人在台上批斗时不小心给打死了。刘友的父亲因为害怕,连一门砖匠的手艺也没有学完,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子,刘友父亲手上家里和别人一样穷得叮当响。
刘友十岁生日的那天,天上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雷声大得吓人,一声惊雷劈在塘坝上的一棵百年老杨树上,老树竟然齐腰折断,奇怪的是那断面比木匠的锯子锯的还要齐整。一连干涸了几个月的门口塘一下子蓄满了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的村里人,个个心里怔怔的,总认为那雷声似乎是上天的某种昭示,村里的某户人家,一定要出什么天大的事儿。
楞三也要过生日,正好在邻居刘友家里吃饭。不知怎么回事,吃着吃着楞三就和刘友打起来了。最后是楞三打输了,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这阵式把刘友胆小的父亲吓坏了,每天派刘友守在楞三的床前,如果楞三不醒,刘友连学也上不成了。
谁知第四天清晨,楞三醒过来时,刘友还倒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睡得正香呢。楞三像一个疯子似的,穿着一身破旧倒也干净的黑衣服,手里拿着一根一人高的摘了叶子的杨树枝,从村里由上至下,每家每户,凡是他之前去吃过饭的人家,都去了。
楞三极有礼貌地毃开每户人家的门,诚心诚意地跪在人家的客厅里,开口说着感恩的话,用词文绉绉的,话说完了,又唱几句黄梅戏《天仙配》中的戏词,那声音惊呆了所有的人,像是从生产队里喇叭中放出来的声音一样好听。尤为令人惊讶的是,楞三对村里所有男女长辈的称呼,无一喴错,全是对的。这要搁在全村其他任何一个同龄的孩子身上,是不可能办到的。因为村里人的辈份,是按族谱论派别而不论年龄的,派位大的哪怕对方是个孩子,你就是六十岁了也要称呼对方一声崽爷或毛崽叔。
楞三当天就出名了,成了全县各村各户民众口中的新闻人物,如果不是队长出面阻止,县里黄梅戏剧团的领导想要上门来招收楞三入团呢。当然,队长的决定是对的,楞三首要的任务,是读书。十岁读小学一年级,这在遍地文盲的六十年代根本不算晚,更何况楞三读起书来天资聪慧,出口成诵,过目不忘,三年连跳三级,刘友还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楞三就在县一中读初二了。因为成绩不好,刘友小学没毕业就跟村里的一位堂叔学起了木匠,楞三初中毕业考上了邻县的一所师范,三年后分在母校小学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楞三和刘友两人的命运,也许全是另一番光景了。
二十八岁那年,刚好赶上农村田地分到户,刘友结婚了,新娘是他小姨妈的女儿,长得跟天仙似的。按理说,近亲是不能成亲的。可那年月,乡下人结婚,大多不领结婚证,所以政府部门并不知情。楞三听说后,在婚前曾极力阻止过刘友。刘友性格倔强,加上读书少,根本听不进楞三的好话,反而心中怀疑楞三看中了他的漂亮未婚妻,因此婚后与楞三反目成仇,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第二年,刘友的老婆喜妹生下一个儿子,养到两岁仍不会说话。刘友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听进楞三的话,一气之下带上木工工具箱子跑到外面闯天下去了。喜妹一个弱女子只有一双手,要种责任田,要带孩子,还要侍候病中的公婆,再漂亮的仙女也一天天变成了黄脸婆。如果没有楞三的出力和无私的帮助,喜妹感到日子真的没法活下去了。那年冬天,楞三还给喜妹买过一条红红的围巾,喜妹天天围在脖子上,连晚上睡觉也舍不得摘下来。感激之下,更让喜妹心里不安的是,楞三拒绝了无数好心人的做媒,一直坚持不肯谈对象。
喜妹的儿子五岁那年,楞三出钱帮助喜妹先后处理完公婆的丧事后,刘友带着一个大城市的妖艳女人总算露面了。刘友一进门不问父母和儿子,只说他要与喜妹离婚,自己以后在武汉定居,家里的老房子就留给哑巴儿子。
当天,楞三从学校赶回来,见了刘友一面。楞三想起喜妹这么多年吃过的苦,紧握拳头的右手举到了刘友的脑门前,终又放下了。面对这个和自己同年的儿时玩伴,刘友竟然没有说一句感激的话,只是和楞三握了握手,带着那个穿短裙会扭屁股的外乡女人绝情地走了,对跪在地上嗷嗷大哭的喜妹没有多看一眼。
接下来的事情在村里人看来,本应顺理成章,喜妹早早地偷偷做好了新嫁衣,天天盼着楞三来家里。她心里很清楚,楞三的心里早就有她,可这么多年来因为自己没有与刘友离婚,楞三即便和她无数次同处一室也没碰过她一下。这样的楞三,这样的好男人,就算等到临死的那天,喜妹也决会不轻易放弃的。喜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周后楞三带着她的哑巴儿子去了贵州边远的山区支教,留下话说一定要治好哑巴的病……
十年后,刘友因为赌博而身陷牢笼,视钱如命的几个女人都离开了他,不曾为他留下一点血脉。刘友身在监狱里,四处托人求楞三帮忙。楞三替刘友交了罚金,还把能正常说话的刘友的儿子带去探监。办完这一切,楞三带着干儿子从千里之外赶回到家里时,见到的却是喜妹的新坟。
喜妹因为操劳过度,加上不幸得了乳腺癌,才刚刚三十六岁就走完了一生。临终的前一刻,喜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睁着双眼望向村口那条唯一通往外面世界的大路……
也许是因为过度悲伤,或是因为别的原因,一个月后的楞三又活成了“哑巴”,他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除了认得喜妹的儿子,任何人都不认识,任何话也说不出来,只知每天早出晚归,大热天脖子上也戴着那条喜妹留下来的红围巾,哭着跪在喜妹的坟前,嘶心裂肺地重复唱着黄梅戏《天仙配》中的两句戏文:“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