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鱼
当我敲下这串文字的时候,两缸五彩缤纷美丽的小精灵们还在我的回忆里欢快地游来游去。然而,一场倒春寒毫不留情地要了它们的小命儿。我只知道六月飞雪人间有冤情,可是绝对没有料到眼瞅着清明节都到了,天气居然一夜突变。关二哥大意失荆州啊,我是大意丢小鱼。整整一年的努力化为乌有,漫长的冬天都过去了。唉!啪啪两记清脆的耳光,我抽得自己有些发蒙,看着镜子里呆若木鸡的那个丑陋的老家伙,我恨不得把整个卫生间都砸个粉碎。夜里氧气泵因为故障偷偷罢工了,低温缺氧,啥鱼能挺过十二小时?
有一年,爹病了,他这一病俺家的山就倒了。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消瘦,我和娘是心如刀绞。我坐在门前的葡萄架下,闷闷不乐。太阳的光斑透过枝叶,在地上印出大小不一的网格。风一吹,东歪一下,西歪一下,网格子就动起来,那些小小的影子就像无数条小鱼儿在灵巧地游动着。看着看着,我心头一亮,紧接着站起身快速离开了低矮的院落。太阳落山了,红晕涂抹的到处都是,小猪、小狗、小猫、小鸡们都变成了金红色,满院子扑腾着。一缕炊烟,从土房子的上空升起来,像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小村的夜把黑色的斗篷一抖,那些树啊、屋啊、烟囱啊、都变得模糊不清了。灶火映在娘的脸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秋儿早就趴在她的大腿上睡着了,一滴口水都流出来了。秋儿长的水灵灵的好看,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他可是俺们全家的心头肉。那天,爹一天来还是水米未动,不时地翻个身,又昏昏睡去。娘愁得都快哭了,心里暗自求着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孩儿他爹早点好起来吧!”
当我气喘吁吁地提着一条大鲤鱼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娘刚好开门出来抱柴。看着浑身湿漉漉的我,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惊愕地半张着嘴巴,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原来我失踪了半天零一夜是去二十里外的野鸭湖给爹打鱼去了。“嘿嘿,娘你看这条大鱼,正好给爹补身子呢。”娘的眼神瞬间就亮了:“你这孩子,让我担心了一夜。听说那野鸭湖的水可深了,多危险呐!”我没有回话,只是吐出来一个困字就扑倒在床铺上打起了鼾声。娘疼爱地把我的鞋子脱下来,轻轻地关上了房门。鱼肉的香味到处乱窜着,窗外的红霞,像一匹飘动的绸缎。娘只把大鱼的一半炖了鱼汤,另一半用咸盐卤起来。穷日子,细水长流。老天有眼,爹喝了鱼汤后身体竟然奇迹般好了。娘轻轻的笑声,秋儿脆脆的笑声,还有我憨憨的笑声,惊飞了在葡萄架上玩耍的小麻雀。
娘从去年就开始痴呆了,出门记不住路,一阵明白一阵糊涂。人老了就变成了小孩儿,她白天十分钟一小觉,二十分钟一大觉,到了黑天眼睛锃亮,说啥也不睡。黑白颠倒地生活着,有时候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墙壁上的某个地方一动也不动。耳朵却十分灵光,我的手机铃刚一响,娘就能听到。我划开屏幕,原来是老同事打来的,询问涨工资的事儿。一回头,一颗花白的脑袋就悄悄地贴在我的身后,“娘,你要吓死我啊!”娘毫无反应一声不响地转身走了。我心脏一阵狂跳,赶紧摸出几粒救心丸吞了下去。在躺椅上恢复了好一阵子,我才慢慢爬起来,该做晚饭了。锅碗瓢勺响着,菜米油盐组合出二人的晚餐,绿莹莹的小白菜炒虾仁、蒜末肉丁烧茄子、油煎黄花鱼、白米饭。娘坐在桌前,嘴唇蠕动着。我夹了一口菜,无滋无味地慢慢咀嚼着,原来炒菜时竟然忘了放盐。我又走神儿了,最近真是见着鬼了。年轻时还好些,我有自己的工作有老婆有孩子,生活热热闹闹的。如今退休了,儿子也飞走了,老伴儿以照顾孙子为名去了广州,扔下我跟老娘在小城里相依为命。从弟弟初秋走丢以后,我就喜欢养鱼了。这一辈子几乎没间断过,莫名的喜欢或者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混在其中。
娘把半条卤咸鱼抹上豆油烤的满屋子的香味儿,爹的身子还很虚,喝稀粥就着咸鱼下饭。秋儿馋的直流口水,趁娘不注意偷偷拿了一小块儿塞进嘴里,恰好被我看到了。啪的一巴掌扇过去,秋儿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想到平时最喜欢自己的大哥居然会打他,我也愣住了,看着弟弟红肿的脸颊不知所措。秋儿吐出咸鱼,哇地一声哭出来,咚咚地跑了出去。我真后悔!从此,秋儿的左耳朵再也听不到声音了。如果不是因为耳聋,他就不会在赶大集的时候走丢了。爹娘从来没有怪罪过我,可是我一直就没有原谅过自己。我跟弟弟初秋相差整整十四岁,他走丢那年刚刚五岁半。
左眼里有一颗温热的水滴在滴溜溜地打转儿,右眼里也有一颗温热的水滴在滴溜溜地打转儿,转着转着,一颗水滴接着一颗水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落在鱼缸里。我实在忍不住了,捧着几十条小金鱼儿的尸体痛苦失声。突然,一阵胸闷,我的眼里所有的鱼儿都在瞬间有了生命,纷纷甩着小尾巴游动起来。“春儿,春儿!你怎么了?你可不要吓唬娘啊!”娘已是耄耋之年,她颤巍巍地扶着我的头,不停摇晃着。我慢慢睁开眼睛,先是看到娘瘪瘪的嘴唇,然后是她花白的头发,接着我在娘的眼睛里看到一个小小的湖泊,清凌凌的水波里有好多好多的鱼儿在嬉戏。莲叶,微风,还有一个小娃娃稚嫩的哭声。“秋儿,哥哥对不起你啊!”我的胸口开始激烈地起伏着。“怎么又犯病了啊?”娘扶着我的头,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