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社区工作非常繁杂，经常白天忙于正常工作，晚上还要参加学习培训。买买提考上公务员没多久，对于这份工作还有一点点不适应。原本想公务员是个旱涝保丰收的职业，混混日子就行了，他也没指望当个一官半职的，就是想清清闲闲地过一辈子。可是干起实际工作来，让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简直可以用忙得脚打后脑勺来形容。社区看上去不大，可要干的事儿却不少，僧多粥少，就那么十几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想过清闲日子，门儿都没有呀。
　　 买买提一走进办公室就是一脑门子的不痛快，心里总是疙里疙瘩的不舒服，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是有干不完的工作，不是陈书记叫就是帕拉提主任喊，这件事刚干完那件事又来了，忙活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回头看一眼，感觉什么都没干，还把自己忙得天昏地暗。说道买买提此时此刻的心情就是一个字“烦”，两个字“特烦”，三个字“烦透了”。他早有辞去这份工作的想法了。回到家他往沙发上一倒玩手机，懒得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吃饭的时候妈妈说：吃饭了，一回来就抱着手机玩，也都老大不小了，也该想点儿正事了。
　　 买买提懒洋洋地站起来叹息着说：唉，我这辈子算是完了，大男人整天和一帮女人混在一起，还有什么出息，真不想在这么混下去了，过几天我想好了就辞职。爸爸一听到他要辞职，就把眉头皱得像胡杨老树皮一样，深一道浅一道，皱皱巴巴真够难看的。他故意装作没看见，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爸爸坐在饭桌上吭呲了半天没说话，买买提知道爸爸有话要说。爸爸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对生活对人生，一辈子都没有过高的要求，一份会计工作一干就是一辈子，和他一起工作的人，早都副处正科了，可爸爸临退休了才给个副科，算是最后的安慰吧。等买买提也坐下了，爸爸才开口，说：儿子，别挑肥拣瘦的，工作吗，哪能都随了你的心愿，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是不可能的。爸爸吃了一口饭接着说：你知道，为了你这个工作爸爸可没少费劲儿，求了多少人，爸爸这辈子为了自己的事从来没求过人，可是为了你，爸爸豁出了这张老脸了，才把你的工作安排好。说着爸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儿子，好好干，爸爸没本事，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以后全靠你自己了。
　　 不管买买提心里怎么想，怎么讨厌现在的这份工作，看到爸爸那双给予厚望的目光，他只能暂时忍了，打消辞职的念头。
　　 二
　　 早上一上班，忙活了一阵子，感觉有一点累。买买提直起腰想歇一歇再干活儿，就听到两个女同事在说一个丑女人的事。那个瘦一点的帕夏勒罕说：那天，我去入户清查，冷不丁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张很可怕的脸，其实，说脸已经很客气了，简直就是面目全非，没有一点人的形状了，鼻子眼睛都没了，简直就是一个肉球上扎了几个窟窿。吓得我，突然尖叫了起来，说真的，把我的魂都快吓出来了，等我回过神，才发觉比魂被吓出来更糟糕。
　　 咋了？另一个胖一点尼沙古丽问：总不至于把尿尿到裤裆了吧？
　　 嗯！真的，我立马请假回家了。
　　 两个女人笑得前仰后合，好像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买买提觉得这些女人就是这么无聊，整天不是上网买衣服就是东家长西家短，在她们的脑袋里生活就是这么精彩而又五花八门，让她们总是目不暇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趣味无穷。他实在不想听这些无聊的话题了，他想上厕所清静一会儿，就转身出去了。那个胖乎乎尼沙古丽女同事还说：买买提，我们都是你大姐，这点浑话你都听下去，以后怎么找老婆呀？买买提头也没回就走了。可是，说来也奇怪，他却鬼使神差地琢磨起那个丑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不相信人会长得那么可怕的人。他也侧面打听了一下，社区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听说年龄还不大，也就二十几岁吧，一场大火把他的家和父母都烧没了，她自己也被烧得面目全非。
　　 买买提知道每天都有很多不幸的事发生，天灾人祸总是伴随在我们的左右，灾难就像悬在我们头顶上的一个大破篮子，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掉落下来，就会把我们的生活砸得东倒西歪，就会把我们的人生砸得惨不忍睹。买买提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哎，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太多了，谁又敢说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呢！
　　 三
　　 一上班，社区陈书记就站在办公室门口喊：买买提。他听得出陈书记又闹心了。陈书记这个人就是这样，上级安排工作或者社区一有点儿事情就着急忙慌的，他安排的事一秒钟都不能停立马就得出发办，说起话来大嗓门，干起工作来风风火火，时常还骂骂咧咧的。在社区谁都知道陈书记的脾气，所以没人招惹陈书记的骂。今天陈书记好像一改往日的臭脾气，后面的话听起来还算温和了许多，说：赶紧带着人入户清查，看看这些天社区有没有来陌生人，要仔细，不要敷衍了事，这可是维护稳定的大事。
　　 买买提哦了一声就带着两个社区聘用女干部走了。入户清查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老百姓极为讨厌社区的清查。可是没办法，那些暴恐分子和极端宗教分子，还有野阿訇就像过街的老鼠一样，悄悄隐藏在社区的某个角落里，持机干坏事，老百姓财产生命安全都面临着危险，更可怕的是，那些野阿訇会开办地下讲经点，蛊惑人心，煽动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入户清查从外表看上去有点儿扰民的嫌疑，但是很有效地控制了外来人员的行踪，把老百姓的人生财产危险降到了最低。社区的居民还是很理解社区干部的苦心，也知道社区干部的辛苦。不分白天黑夜，不定时不敷衍了事，每次都认认真真入户清查每一户居民。
　　 社区有好几百户人家，每户都要进每户都要问问，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快到中午了，他们才清查了三分之一。买买提抬头望了望喷火的骄阳，心里非常恼火，有些赌气地说：不清查完不回去吃饭了。两个聘用的女干部互相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可心里都在说：我们饿，好想你就不饿一样。买买提牛脾气真上来了，中午时间早就过了，他依然带着两个人入户清查。刚从一条小巷子里钻出来，就看到前面有一个戴面纱的女人走着。买买提心里非常生气，这都宣传多长时间了，还有人戴面纱（维吾尔女人戴面纱被视为有极端宗教思想的伊斯兰教徒）。此时的买买提又渴又饿，一见戴面纱的女人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这不明显和党委政府做对吗！啊！一张嘴就感觉嗓子都冒烟了，干咳了两下说：前面戴面纱的女人请你停下来。他的话就好像人家根本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着。买买提心里更为恼怒，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厉声说：我让你停下来，你听到了没有？
　　 戴面纱的女人停了下来，很恐惧地向墙边上躲避。买买提非常严厉地说：早就三令五申女人不能戴面纱，这是极端宗教的体现。我现在命令你立刻马上把面纱揭了，然后下午到社区说清楚，为什么一意孤行，不按党委政府的文件办。可是戴面纱的女人并没有揭面纱的意思，而且进一步向墙上靠去，甚至要钻到墙里似的。买买提心里很恼火，不由分说抬手就去揭戴面纱的女人的面纱，可是却被戴面纱的女人躲开了。买买提火气更大了，很粗鲁地冲了上去，一把扯下女人头上戴的面纱。就在扯下面纱的那一刻，那个女人用一双畸形的手捂住了脸，并把脸朝向了墙。买买提打眼一看，他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哪是人呀，这不是一怪物吗？他赶紧把面纱给女人戴上并小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
　　 戴面纱的女人怯生生说：对不起，吓坏你了吧？我平时很少出门，就是怕吓坏了别人，今天实在没办法了，家里没有吃的了。我要去粮店买粮，才不得已走出家门。
　　 请你原谅我的鲁莽，你去吧。戴面纱的女人弯了一下腰表示歉意地走了。买买提看着远去的身影，自言自语地说：人怎么会长成这样子呢！两个聘的女干部说：她叫古丽仙，以前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可一场大火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了。买买提突然想起他刚才鲁莽的那一幕，很是恼火地说：你们既然知道情况为什么不阻止我的行为？你们知道吗，我的行为会给他带多大的伤害！其实两个人对他中午不去吃很反感，故意让他丢丑。所以两个人也避开话题说：中午不吃饭，我们又不是毛驴子，就是毛驴子干了一个上午了，也得给一捆草吃。
　　 买买提想了想，觉得自己也很过分，都中午怎么不让人吃午饭呢，这不是太官僚了吗，他们说得对，就是毛驴子干了一上午了，中午也得给撩一捆草吃。他望着两个同事笑了笑说：好吧，我们回去吃饭，下午再入户清查。他停顿了一下，特意嘱咐地说：你们千万别把这事告诉陈书记，他要知道了非骂我剥削人的老巴依（地主，财主）不可。
　　 四
　　 在古丽仙床头上放着一张大火之前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就像美丽天使，浅黄色自来卷的头发，浓浓的眉毛，白皙的皮肤，毛茸茸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小嘴，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美人坯子。可是，就是那场从天而降的大火，不仅夺走了父母的生命，还夺走了她的美丽的人生。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古丽仙刚满十五六岁，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明媚的阳光下生活，在姹紫嫣红的世界里成长，在父母的关爱中感受着人生的美好与快乐。如果没有那场大火，古丽仙的人生是充满希望的；假如没有那场大火，她的生活是阳光灿烂的。然而没有如果和假如，生活就是这么真实就是这么残忍，不允许你去假设和想象，无论你有多么伟大的夙愿和理想，都必须面对现实面对未来考验。
　　 那场大火实在太可怕了，噼里啪啦的火势就像浇了汽油一样，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古丽仙的家就被烧没了，爸爸妈妈也被大火夺去了生命。到现在古丽仙还隐隐约约地记得火舌喷涌的景象，屋里烟雾弥漫，熊熊燃烧的火苗呼呼地乱窜，她恐惧喊着妈妈爸爸，可是没一点应对的声音。几口浓烟古丽仙就昏迷不醒了。当她醒来时，已经在医院抢救很多天了，满身缠裹着纱布，她不敢动，一动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往心里钻。那时，古丽仙还不知道父母已经葬身于火海了，也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她还在心里憧憬着未来，等自己伤好了，她又可以上学了，想着爸爸骑着自行车送自己上学的样子。她问了几次医生护士，医生护士都说，在其他病房接受治疗。古丽仙躺在病床上想着爸爸妈妈，很多快乐的回忆就看电影一样，在她的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播放。
　　 经过三个多月的精心护理，古丽仙命算是捡回来了，可是大面积的烧伤使人变了形，十根手指都烧没了，手掌也变成了一个肉坨。面部烧伤最为严重，耳朵和鼻子都烧没了，整个面部就像一个肉球上抠了几个眼，烧伤实在太严重了，此时的古丽先就像一个小怪物，根本没有人的形状了，谁见了都会被吓得倒退两步，小孩见了还会哇哇地大哭。社会捐助那点钱，早已花的所剩无几了。钱花完了，古丽仙的治疗也终止了。
　　 出院后，古丽仙才知道父母已经不在了，泪水瞬间就淹没了她的视线，她感觉自己被一只无形的大脚踹出了门，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无依无靠。整容植皮手术对于她来说，也是很不现实的一种奢望罢了，听说要上百万几十次手术也恢复不了以前的样子。不是古丽仙不想整容植皮，可钱从哪里来，就算没有以前的美丽了，整容了以后，也比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好得多。她还是一个花季少女，可是厄运就这样降临了。古丽仙只是暗自叹息，没有敢再往下想。那时，古丽仙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更不知道怎样走过后半生的人生路。
　　 家没了，父母也没了，很多次古丽仙想到了自杀，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人生的路就这样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能怎么办，现如今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她对自己的人生已经失去了信心，她的脑海里弥漫着绝望的黑暗。残联领导准备把她安排在福利院，可是，古丽仙摇了摇头说：我这个样子到哪儿都是累赘，我也不想成为别人的笑柄，我想，我还是回家的好，回到那里我还能守着父母。没办法，社区给古丽仙找了一间旧房子暂时住着，等把烧毁的房子盖好再搬过去。古丽仙并不挑剔现在住处的大与小，只要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就行了。她故意把屋内的电灯瓦数降低，使房子里光线变得很昏暗，她不愿意活在亮堂堂光明里，不想让自己的形象暴露在光线里。
　　 五六年的时光过去了，在她家烧毁的老房子旧址上，新房子已经盖起来了，只是没有让她住，而是变成了社区医疗服务中心。古丽仙没有心情想这些，有自己住的地方就行了。她白天从不出门，出门也戴着面纱。戴上面纱也总会碰到麻烦，有人误认为她是极端宗教分子，哎！古丽仙觉得自己活得太艰难了，左也不行右也不行，生活好像留给她的路很窄，她就像一只昼伏夜出的老鼠，白天关在那间黑屋子里，晚上才敢出来办自己必须办的事。古丽仙尽可能地不出门，没事了在家里看看书。一台老式彩电还是社区送的，看到悲情的故事，她的泪水就会湿透衣襟。她不想出门最主要的原因，不想被别人指指点点，不想活在别人的唇齿之间。她讨厌别人的怜悯，讨厌那些异样的眼神，她不想自己活得太卑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