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校园，最令我难忘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卖菜。
　　 我家的承包田就在村子的面前，隔着一条通往村外的土路，为了比卖粮更灵活一些支应家用，在地头截出一段种了青菜，准备到镇里去卖个活便钱。承包田里种菜，当时是很不着调的事情，因为村民都习惯了种植三大作物，大田种菜瞅着别扭不伦不类，但是自家过日子有自家的安排，顾不得别人说三道四的，只管精心管理，伺侯出一片令人称羡的蔬菜来。
　　 那时候，侍弄庄稼比不上如今这样清闲自在，从春到秋都要经常在地里忙碌，哥哥脱不开身，又面临着卖菜的问题，正好我初中毕业了，骑着一辆轻快的自行车，很方便来往家与集市之间。我比初生牛犊还有闯劲儿，欣然应下这件差事，心中还有点小兴奋。人家有钱，我有货在，车载青蔬不愁卖。当天早晨，在自行车驮座上横担一根木棍，两端各放一只土篮，一起用绳子捆绑牢固，土篮里铺上干净的塑料布，把择好捆成一小捆儿一小捆儿的香菜放进去，再用湿布盖在菜上面，防止水分流失影响香菜的卖相。一切准备妥当，我飞身上车，高高兴兴地直奔菜市场而去。
　　 本来想得很简单的一件事，真正做起来却不是多么容易。等我驱车找到小镇的菜市场，原想来得很早，可以占个好方位，可是一进市场入口，就傻眼了。这些做生意的真敬业，也真是够辛苦的了，现在太阳还没露头，大家都已经按部就班各就各位了。只见一个接一个，一个挨一个，各种蔬菜在前面就地摆放，托运工具都放在身后，满满的拥挤得很，哪有我插脚的地方啊。我不管，反正我是来卖菜的，你们能卖，我也能卖，不就是找个地方吗？市场是公用的，不是你自家财产，我找个空地儿挤一挤，把菜篮子放下，待价而沽。我这才轻舒一口气，稳下心来等待顾客光临。
　　 “哎，小伙子。你把筐挪一挪，别挡在我前面哟。”
　　 不放在你前面也没地方放啊，可是放在人家前面影响人家，我也感到心虚，不好意思反驳，就把菜篮子往旁边挪了挪。闪开这一家又挡住了那一家，人家也不高兴也抗议，如此一来，我就无法立稳脚跟，整个飘起来了。虽然这些小贩都腆着笑脸，小伙子长小伙子短的挺和气，毕竟在指使着我团团转，问题很严重。我不高兴了，我不再听他们的，懒得再动，赖着不动，这就叫“脸皮厚吃个够”。你有千方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又奈我何？
　　 “小伙子，你再挪挪。”
　　 “哎，小伙子。你也不能影着我呀。”
　　 “你看，你咋这样呢？你叫我咋卖？”
　　 我成了众矢之的。眼看着买菜的顾客一个接一个地来，再不能游荡下去了，得想个法子，把菜卖了才算能耐。想到这，我一边跟小贩们见招拆招，一边琢磨着不伤和气的万全之策。“强龙不压地头蛇”嘛，何况我只是个初出校园的愣小子，用他们大人们的话说，才穿掩裆裤没几天（青涩的很）。眼前都是新生事物，做事不能急躁，不求完美，只求圆满，仔细一撒摸（边看边想），就瞅出了门道。
　　 顾客越来越多，卖菜的小贩多是一人看摊儿，有点忙不过来，这就给了我机会。农村孩子从来不惜力，伸手帮人忙活忙活，累不着的。你看，他们都很接受，一脸高兴呢。人都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我这么会来事儿，他们再不好意思撵我走，我也乐得不再躲来躲去。这人啊就是“两好搁一好”，相互将就，相互担待，相互帮衬，我帮帮他（她），他（她）帮帮我，和气生财。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
　　 事先设想好的，均匀的分成小捆儿，两毛五一捆儿，各家用量小，可以应付。可是赶上大买主，人家嫌察（数）捆儿不合适（便宜），非要论斤不可，我没有称没法邀（称量）。旁边小贩有，都在紧着用（忙不开），串不开空，眼瞅着买主要走买卖要黄（生意做不成），真急人。
　　 “小伙子，我这儿有点空，你快些用吧。”
　　 一位大娘刚送走顾客，就隔着老远冲我喊，为我救急。我不由得暗暗庆幸，幸亏刚才我没少帮她，这就是福来福往、好人有好报啊。看来为人就得憨厚些，吃苦受累不算傻，傻人有傻福嘛。一阵忙活下来，大家都像老朋友一样，和颜悦色的，瞅着咋就那么顺眼？
　　 出门在外有亲靠亲，没亲靠友，即使陌生人，真诚相待，谁的心也不是铁打的。一两天下来，我俨然市场里的老人儿（有资历），干啥也不那么拘谨了，也敢放开胆子大声招揽顾客了，吆喝声一时间传出老远。
　　 旁边有人冲我笑，还有人跟我闲聊。
　　 “小伙子你真能吵吵，不用顶价喊，这会儿还没到做饭的时候，人少，喊也没用。”
　　 “消停一会儿得了，满显你吵吵了，累不累呀？”
　　 我不信，一直叫卖。看到三三两两的人来回走动，不见他们买东西，只是这瞅瞅那看看，说说笑笑问问，我就住了声。离开自己的摊子，也学着那帮人的样，东瞅瞅西看看，细心观察诀窍。终于让我弄明白了，原来他们也是商贩，他们是在打听行情，原来卖东西很有学问。一天当中，一种等质等量的商品价格也会不同程度的浮动，或高或低，或贵或贱，利润不是一直一个样。根据买主的情况制定卖菜方案，这就要察言观色，认真揣摩顾客的心理。他要是着急用，就可以适当上调价格，如果不着急用而是逛市场找便宜，那就要根据存货多少而定，把挑剩下来的品相稍差的卖给他，满足顾客的获得感，临走还要送上一句“慢走您，欢迎常来”的贴心话。
　　 “小伙子，你有菜不要着急出手，卖完了也是回家呆着，不如零卖多挣钱。”
　　 呣，有道理。刚开始谁也不熟悉，没有人跟我说知心话，脚丫还没站稳，就被菜贩子围住了。原来他们都是买空卖空的倒爷，自家没有田产，全凭早起现抓货物，然后摆摊零卖赚取差价。要说这群人非常辛苦，早饭吃不吃不知道，反正午饭属于穷对付那种。花两毛钱买两张干豆腐，笑嘻嘻地来我这里，从菜篮子里拿走几棵香菜一卷，香甜地大口嚼起来，还一边自来熟地跟旁人搭讪着说笑。像这样，晴天白日的大长天快活地混过去，太阳不落山不回家。
　　 我学习他们的优良传统，耐得住辛苦，头顶烈日也不怕，我是热地方搬家来的，有天生的耐热能力。想着家里憔悴的母亲、忙碌的哥哥，我舍不得破费血汗钱买干豆腐卷香菜充饥，仗着年龄好抗劲（耐磕打），就闷声干饿着。正晌午没有顾客，我坐在车大梁上歇脚。
　　 “哎，小伙子！别卡着（摔跟头）。”
　　 我激灵一下睁大眼，原来这几天起早贪黑忙碌，夜里不解乏，白天稍一冷清就犯困，刚才险些摔倒。我不敢再打盹儿，用手搓搓脸精神精神，再到别处转悠转悠。等我走回来，旁边的大姐告诉我，说我的同学拿走一些香菜帮我卖，一会儿把钱送来。我感到很意外，想不到在这里还能碰到同学，而且那么善解人意，我心情很复杂，既感激又惭愧，来卖菜有几天了，竟不知道同学在这里，还让人家上赶着替我分忧，会是谁呢？
　　 “她在哪儿？”
　　 “在那边。”大姐用手一指，“你到那边找找看。”
　　 我本想去问候一下，又有点犹豫。我天生在女孩面前胆怯，害羞起来比女孩还腼腆。正犹豫间，对面走来两个漂亮的姑娘，我一眼就认出来，她们正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感到脸上热热的，怯生生地跟她们打招呼，问一些她们学校里的事儿，心里很乱，既高兴又愁闷。她们给我买来了西瓜和油炸糕，叮嘱我别饿着肚子，我“嗯嗯”地应着，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一种莫名的酸楚直往上涌……
　　 “卖菜的，想什么呢？”
　　 “小伙子，卖不卖菜啦？”
　　 我猛然清醒过来，“哦，卖，卖菜。咋不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