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
突然接到电话,是杏打来的。熟悉的声音夹带哭韵:“怎么不联系?把我们忘了吧?我和老伴天天盼你们来!”
我说:“你们搬走,我和梦娜经常念叨。就是太远,不方便,你们好吗?”
“好,好,能活着就好。电话号码是梦娜告诉我的,真羡慕你们整天在一起!”
三十多年前的影子重浮脑海:
杏五十多岁时,风韵不减:人美,穿着美,舞姿更美。都称她舞皇。
她只跟我跳,谁也请不动。
我说:“是熟人,别得罪。”
她不以为然:“跳法不同,吃不准手势,没劲。”
固执让我荣幸,也受妒嫉。常遭冷眼、非议。
我劝她:“千口唾沫淹死人,通融灵活少闲话。”
她不在乎:“身正不怕影斜,嚼舌不痛不痒就当放屁。”
她爱人杨凯早认识。八十年代返城时,一条草席,一床旧胎,一只破书包,在街上转悠。人瘦长,有点佝偻,灰眉土脸,穿着像乞丐。白天撒广告,晚上睡桥洞。我家靠街,常来讨水喝。
有一天,求我将街面那间房租给他。看他可怜,便答应了。
杨凯头脑灵活,市场需什么做什么。卷帘门,防盗窗,遮阳篷……开始没顾客,经常有人讨债。
杏后来才来。靠卖冰棍,做萝卜丝饼,维持生活。烧饭时不是来讨生姜,便是借酱醋……熟了,都不忌讳。
杨凯肯钻研,不怕苦累。不计成本,搞优惠。后来打开局面,生意火爆。
请师傅,招工人,做起广告生意,慢慢做出名气。
杨凯衣兜鼓了,腰挺直了。剃头修面,置买新衣,做起老板。造厂房,买轿车,仍住我家。
人配衣裳马配鞍,杏一美容,身材苗条,线条分明。耳环,项链,纱巾,高跟鞋一配搭,显得雍容华贵,花枝招展。生意不再插手。便同小姊妹梦娜一起跟走进舞厅。
梦娜会找人跳。我退休在家,杏选我做舞伴。每天踏着音乐,翩翩起舞,轻盈,默契,奔放,潇洒。一切抛九霄云外,神仙般的日子转眼就是五年。
杏将儿子接来,带孩子,没空跳舞。我有些失落。邀请别人,总觉勉强。杏不在,也失去兴致。
再过两年,杏儿子上贵族学校,杨凯搬进别墅,离我渐远。
一幌十几年过去,杏儿子结婚,邀我们参加婚礼。有两百多桌,婚宴办得隆重热闹,市区领导也来祝贺。杏儿子帅气,媳妇是医院护士长,待人热情,面孔秀丽。将公婆的好友当亲人,又倒茶,又敬酒。举止文雅,很有文化修养。
再以后很少见到杏。她的小姊妹梦娜离我近,向我说起杏的情况:“杏婆婆厉害,什么都管着她。她气不过,跟杨凯出来打工。儿子成家,她看不惯儿媳,一直催儿子离婚。”
我说:“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好不好儿子最了解,她不应插嘴。”
“我也这么说她。她说儿子从小听话,不可任性。娘的话,必须听!”
“太霸道了!哪能这样?到底为啥呀?”
“为啥?全是鸡毛蒜皮小事,说媳妇娇气,手洗得太勤,不会过日子,浪费水……”
“有卫生习惯是好事,应该提倡。生意这么好,又不缺钱,瞎计较。”
“反正不顺眼了,怎么也看不惯。连喊妈妈都说是虚情假意……”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从大山里走出的女人竟这么怪癖!
同梦娜乘车,换车,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杏的新村。公路刚修通,有许多空房。杨凯住底楼,已退休多年,整天在家。设施再豪华,也觉得空旷,寂寞。加上身体不佳:胸闷,气短,喘息,咳嗽,经常住院。
杏也老了许多,满头白发,眼袋耷拉着,满脸皱纹。见到我们拉住不放。一个十来岁扎牛角辫的小姑娘,瞪着大眼偎依着她,像个跟屁虫。
杏介绍:“这是孙女,天天缠着我。快叫奶奶,问奶奶好!”
小姑娘忽闪着眼睛,羞涩地将脸藏奶奶的衣襟中。
我说:“别吓着孩子,甭叫。奶奶心领了!”
有个中年妇女,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不时用眼斜视,不说也不笑。
梦娜附我耳朵说:“这就是后来的儿媳,农村人,不懂礼貌。比护士差远了!”
“讲待人接物,看长相,确不如原来的好,不知杏怎么会选中她?”
“一人一道眼,对眼是条龙。”
杨凯热情接待,买了不少菜。憋得脸通红,恳切留我们住些日子。
儿媳只拿眼睛瞟,面色冷漠,不吭声。
我趴梦娜耳边嘀咕:“该不是哑巴?”
梦娜光窃笑,不回答。
我们没住下,惹得杨凯和杏不住抹泪。
路上,我说:“杏那根筋搭错了,给儿子找这么个媳妇?”
“可能喜欢她干活,没觉得勤快。不过,我明白为什么搬这么远了?”
“为什么?”
“大家都认识原来媳妇,都有好评。杏要儿子再婚,担心影响,便搬远点。”
“离熟人远,情淡了,遭冷落,再好也没意思了!父母离婚,最伤的是孩子。后娘不好,一直偎着奶奶,一点不放张。”
“好好一个家,人为地拆开,中邪了!”
又过了两个月,刚放下碗,梦娜跑到我家,流着泪啜泣:“杨凯去世了!”
“啊!?”我震惊,“上次还好好的,怎么说去便去了呢?”
“我去参加的追悼会。杨凯有病,新儿媳天天吵闹,一口气上不来,便去了。”
“杏跟这么个儿媳生活,怎会顺心呀?”我为杏焦虑。
“殡葬那天,儿媳大哭大闹,骂杏老不死的,说自己瞎了眼,没名分,老太婆不死不会有好日子过。咒老棺材不得好死!”
“这又为什么?”
“结婚没登记。墓碑上没刻她名字……”
“哦。”
“像疯狗一样,骂了一通后,便收拾东西。把亲朋送的份子钱,杨凯的丧葬费全拿去,说要包她损失。杏求她别走,她一把将杏推倒,说来八抬大轿抬也不进这个门!”
“怎会这样?”
“杏摔伤了,耳朵聋了,眼也瞎了,住进医院……”
“那护士没结婚吧?那女人离开,正好叫回来,和丈夫孩子重组完整的家。”
“有人劝过,她说,我是人,不是物。不是想不要就推开,想要再拉回来……”
“可怜的杏,自酿的苦果只好自己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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