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得闲，记得有约：为纪念TATEAL风雨十年的历程，要在9月10日前完成一篇自己与TATEAL的叙事。
　　 TATEAL，象征着香港、杭州和金华三地几所大学一段已然历经十年的姻缘。她起源于香港Ora2001年来杭的一次讲学，以后便年年有今日，在四季的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新朋与旧友，相聚一堂，在正式与非正式之间，分享自己教学上的困惑、体验和洞见，并在分享中感受到生命的丰富和拓展。
　　 其实，对于Ora,在最初几年的交往中，自己有一种既爱又恨的感受。那时，自己由于经历的一系列的事件和反思，逐渐领悟到，以知识传授为根本目的的教育会导向学习的误区，必须并且也切切实实开始了教学的探索。那时在自己的周围，教学几乎是清一色的单向传授范式，自己的探索，基本上是三无三自：无理论依据、无模仿样本、无人指导；模式自创、方法自摸、效果自评。记得Ora带来的InteractiveTeaching的讲座和InteractiveLearning的workshop。对于在黑暗中摸索的我来说，这不啻一场滴水赛金的及时雨。Interactiveteaching给了我一个反思自己教学探索的理论空间，而theworkshopofinteractivelearning让我可以与大家一起分享和印证自己教学探讨中的体会。
　　 很享受同仁们在一起无拘无束重构教学体验的过程，觉得其间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让自己深深地全身心地卷入其中。很感谢Ora创建了这样一个平台，让我们在日常教学中不得不听命于行政号令的内心有了一次自我认识的机会。记得当时的场景，教育中心的小会议室里，坐着我们一行十几个人。争先恐后的发言，发言后积极的回应，还有Ora画龙点晴的点评。那个画面，如今依然历历在目。很奇怪那时的我，既喜欢Ora不丢不弃的引领，又憎恨她太长的点评，不停地打断我兴头正盛的话语，让我无数的想法在内心发酵，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不知道Ora是否注意到我当时的坐态：身体前倾，一手扶椅圈，一手按桌面，两眼全神贯注，寻找下一次发言的机会，像一只尾随老鼠随时准备一扑的猫。其实这也难怪，那时的一线教师，作为课程的执行者，生活在学科知识和教学规范两大权威的阴影之下，教师的实践知识完全被忽视、被边沿化。教师内在的成长需要，自然被视为干扰正常教学秩序的奢侈品，得不到表达和关照的空间。
　　 在TATEAL最初的那几年里，自己的教学理念其实与当时的管理层有较大的分歧。当时朋友们觉得挺奇怪，一个标新立异的边缘人，为什么会对管理层推动的TATEAL如此地热心。自己当时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不管TATEAL是由何人推动，只要她能够开阔我的视野、激发我的思想、推动我的实践，我都将全力以赴，不放过这难得的历史机缘。
　　 在TATEAL的那些日子里，渐渐地感受到，其实管理层并非一概地对现状沾沾自得，即使是自得，也是因为视野的局限，没有看到另外的可能或实现另外可能的力量。记得那年在TATEAL会上，结识了金华的黄老师。那应该是一个金秋的日子，在行政楼的会议室里，北京、金华和杭州的一些教师，聚集在TATEAL的空间里，探讨中国外语教学的出路。黄老师坐在我的对面，与参会者分享她的困惑：她们的Rich教学模式，在黑暗中摸索前进，不仅要经历重重课堂挑战，而且还得不到管理层的理解和支持，一路独行，有点惨谈经营的味道。
　　 黄老师所说的，应该是所有教学探索者不可避免的共同遭遇，也是自己曾经和当时正面对的困惑。但是在TATEAL的空间里，自己感到一种奇妙的语境力量。在这个既有普通一线教师又有教学行政管理者的对话空间里，弥漫着一种自由开放的空气，将日常的抱怨净化为应该探讨的问题，将偏颇的党争提升为对问题的探讨。依稀记得当时探讨的理路：Rich教学的模式，既然对于具有内心信念的探讨者们来说，都是一种黑暗中的摸索，都不免要经历困惑、动摇，那么，管理层，作为外在的旁观者，又怎能持有与探索者相同的信念、决心和赞同。探索者绝不能等待管理者来发现你、认可你和支持你，而是要在不断探索不断进步的基础上，积极主动地与管理者沟通，让他们看到探索的愿景，看到个别探索与整体进步之间的联系。
　　 几年以后，同样是在一个金秋的日子里，我应妮的邀请，与她发起的二级学院教师叙事研究团队一同去金华观摩黄老师的Rich课程。这时的黄老师和她的团队，已经走出了那一段最为纠结的日子，不仅得到管理层的大力支持，而且成果已经在外语教学界有很大的影响。我跟随着二级学院的一大群年轻教师，不仅感受到金华空旷而又看不到头的校园带给我们的惊喜，更领略到Rich教学探讨给Rich教师团队和学生团队带来的巨大精神解放和创造力奔涌。目睹着学生精彩纷呈的课堂展示和课堂互动，心神备受震撼的我，笔下当堂就情不自禁地流淌出一首小诗，回来后又将内心的感受写入博客的一篇评论里。那首小诗，其副本应黄老师的要求留在了金华，而评论则湮灭在博客无边的文字里，任凭我在电脑和互联网上如何寻找，也觅不得一点踪迹。
　　 黄老师后来的故事，我在《东亚会议归来》那篇博客中有所提及。她那篇关于种豆的故事，在第二次东亚教师教育研讨会上引起了分组参与者的强烈共鸣。“很喜欢她那种豆的故事，更惊讶她那豆花第次开放的彩照和比喻：豆花之开，先后次第。先者，并不因其之先，必定成实，后者亦不因其之后，必定不成实。教师要有足够的耐心，去守候豆花的开放和成实。”这段文字写于2010年底，但当时的心潮起伏，至今余波犹在，让我刻骨铭心。而且，黄老师和她团队在东亚会议的那个专题报告会，给了我一个前所未有的启示，让我萌发了在国际会议上展示团队力量的想法，让我和我的研究生团队从2010年的香港东亚会议走到了2011年的葡萄牙ISATT第15届大会。
　　 从香港到葡萄牙，这已经是以后的故事，在这之前，TATEAL其实还有很多路要走，有很多坎坷要越过。最难忘的一次，要数我与TATEAL自由开放的对话空间的一次正面冲突。那应该是2007年，TATEAL走过了初期有些迷茫的探讨，渐渐地达成了许多共识，形成了一定的文化，已经有了些规模和影响。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在完成了上午密集的议程之后，学校行政楼的会议室里，满满地挤了一屋子人，聚精会神地听取着发言者的陈述。我与我的研究生，坐在会议室的一个角落，思绪随着言说的节奏起伏，既为探索者的勇气所折服，也为思想者的洞察而叫好。尤其是看到自己的研究生“波”，面对着众多的学者，侃侃而谈，展示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内心确实为TATEAL空间有这样的魔力而感到自豪......
　　 冲突的降临，谁也没有料到。那是一位来自杭州郊区的中学教师，下午刚刚赶到会场，站起来与大家分享自己的故事。一个备受应试教育折磨的一线教师，没有经历过TATEAL文化的洗礼，但又为TATEAL的气氛所激动，他的陈述免不了夹杂着许多抱怨、激愤。他似乎从大家关切的眼神中得到了鼓舞，越说越激动，无数日常的细节在他脑海里涌起，勾连起他的种种猜测、臆想。不知道是因为事实本是如此，还是因为内心起了厌恶，我感到他琐碎、冗长的话语渐渐地变得难以忍受。我性情兼有能忍能发的两面，在等待他话语结束的期望一次次落空之后，终于狠了狠心，站了起来，建议Ora中断这位教师的话语做一个点评。
　　 记得当时Ora的回应：在TATEAL这个公共空间，每一个人都拥有同样的话语权。开放和自由，是公共空间的话语特点，是TATEAL持续发展的生命线。我们可以不同意某一个人的某一个观点，但我们必须捍卫他表达他这不同观点的权利。Ora的观点等到了与会者的积极响应，先后有四五位年轻教师发言，从不同的角度展示了这位中学教师发言对他们的启示。
　　 在这个让人感到汗颜的时刻，我内心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启迪：TATEAL空间的魔力，原来竟是来自每一个与会者对自我尊重、自我表达、自我选择和自我超越的内心渴望，来自这共同渴望所建立的自由开放的话语空间。我一边倾听着每一位发言者的辩护证词，一边飞速地思考，自己的偏狭激发出如此多的恐惧，如何才能将之化为建构自由的话语空间的动力。
　　 终于等到了我发言的机会，我站了起来，从后排走到前排，高声地对全体与会者说道：“首先，我要为我的粗鲁表示道歉，打断了那位教师的发言，损害了TATEAL的公共话语空间。但是，我粗鲁行为所引起的强大反响，恰恰验证了TATEAL这个公共空间自身的强大。因为后来的进程表明，在这里捍卫公共空间的自由与开放的，不仅仅有TATEAL的发起人Ora，而且还有在座的每一位TATEAL成员。这就是TATEAL的生命力所在，魔力所在。”
　　 可以想象这番话语引起的惊讶与震撼，可以想象这一冲突与结局给自己带来的颠覆性转变，也可以想象这一戏剧化事件给我带来的友谊。一年以后的TATEAL会议上，还有人提起这一冲突对她个人的印象，而我在回应中也由此向大家描述了TATEAL给我带来的成长空间和同行朋友。
　　 此时此刻，是三年之后的2014年8月20日的下午。因为TATEAL重新开始的叙事研究，我又调出2011年写的这个故事，发现这个故事并没有完结。在这三年中，这场发生在2007年间TATEAL空间的冲突故事，在不同的场景中有了不断的延续。
　　 2011年，在TATEAL十周年庆典上，玲专为此事采访过我。那天晚上，TATEAL的会议结束，玲找到我和Issa,对那次冲突进行了采访。那年，由于自己的道歉与发言，Ora还以为我打断他人话语的发言是有意的安排。记得Ora当时说过，Yang,youhaveyourownagendabehindallthat!我听了，心里亦喜亦惊，既兴奋自己的粗鲁被巧妙地化解，又惊讶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勇气揭示，自己原本是将错就错。玲的采访，让我有机会直面自己的内心，坦陈自己当时的思想过程,并对当时没有私下与那位教师交流道歉表示深深的内疚。虽然当时有许多教师出来捍卫TETEAL空间的话语自由，但我还是担心那位教师或许受到了伤害。Issa站在旁边，插话说：“应该不会。他是我的学生，是个很大气的人。他后来也与我交流过，并没有提到这事。”
　　 感谢玲的采访，让我有了一次与内心坦然的对话。数月之后，玲从北京发来她的采访记录和由此整理的叙事研究。读着她的记录文字和理性分析，我对那冲突引发的一连串事件有了新的体悟：在突发事件中表现出来的不足和错误，揭示的正是自己思想的局限。如果不敢承认这种不足和错误，接受它们的存在，就不可能回到初心，获得采访时的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
　　 2014年4月，我在另一个教师共同体中经历了类似的一幕。那次，吴教授在北京举办了“飞翔者——教师勇气更新跨校叙事活动”，自费与会者有两三百人。不少教师第一次感受到教师共同体叙事研究的自由气氛，在小组交流中讲述了自己纠结与困惑。后来在组委会的讨论中，有人担心，过多的抱怨，可能会带来负面的影响。组委之一的质先生，不愧是生命教育的倡导者，对于教师叙事研究活动中这种现象有独到的见解。他说，内心的解放，从宣泄内心的郁闷开始。怨气发泄殆尽，正气才能慢慢积累。
　　 看来是自己健忘了，自己与TATEAL的相遇之初，确实也有过宣泄的时候。其实，也不是健忘，因为在本篇三年前写的那部分文字里，开始就有这样一段宣泄的文字：
　　 “那时的一线教师，作为课程的执行者，生活在学科知识和教学规范两大权威的阴影之下，教师的实践知识完全被忽视、被边沿化。教师内在的成长需要，自然被视为干扰正常教学秩序的奢侈品，得不到表达和关照的空间。”
　　 在备受压抑时渴望宣泄，这是人渴望自由的天性；在得到宣泄满足之后，却不肯给予他人宣泄的自由，这就是人的劣根性。然而，若不是在叙事研究的反思话语里，自己如何能够认识到，这种不近人情的劣根就深深扎在自己内心。这样的自己，真的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但是白纸黑字，叫人如何抵赖得了：
　　 “他的陈述免不了夹杂着许多抱怨、激愤。他似乎从大家关切的眼神中得到了鼓舞，越说越激动，无数日常的细节在他脑海里涌起，勾连起他的种种猜测、臆想。”
　　 其实，这一段叙述，已是事发三年之后的文字，虽然已经过了润色，但依然尖刻，用“猜测、臆想”等词语力图把责任推倒他人身上。想想事发当时，内心的情绪比这还要激烈很多，这才会有不尊重他人发言自由的冲动。
　　 本篇故事的写作，开篇与结尾，中间相隔三年，文字的风格虽然依旧，但心境已截然不同。尤其TATEAL自由空间产生的冲突，让自己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己在TATEAL平台的成长：从沉默到言说，从自我到包容，从自由到反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是一座孤岛。即便是一座孤岛，它也不能拒绝向蓝天，向大海开放。走在TATEAL的队伍里，学会向世界开放，于是慢慢地变成了现在勇于自我反思、自我超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