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叔是个转正的民办教师，他文化程度不高，但教书非常认真，在一二年级的讲台上一站就是三十多年。临退休了，才转正，自然心情舒畅，甚至有点翘脚了。
　　 赵大叔年轻时就爱打牌赌钱，如今退休了，月月发着退休金，死灰复燃，每天早出晚归的净在牌场上征战了。一次赵大婶去找他吃饭，看到他赌的挺大，就说他：回去吧，饭都凉了，一来牌都不知道啥时候了。赵大叔头也不回，专心地调整着他的牌。旁边的人笑着说：你叫不走，你给他端过来吧！赵大婶也笑着说：我给他端过来？等着吧！想吃吃，不想吃拉倒，多有功呢！又对着赵大叔说：走吧，吃罢饭再来。赵大叔很不情愿地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对众人说：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我非休了她不中，来个牌也来不安生，唠唠叨叨，饭晚吃一会有啥哩！众人笑道：你又装哩，净在外面说大话。赵大叔站住，指着赵大婶说：我回家再说你的事，热面条凉面条都中，咋不给我端过来？众人大笑。
　　 回到家，赵大婶说：别赌恁大，赌个块儿八角的，玩一会妥了。这几天又输不少吧？
　　 赵大叔只顾吃饭，不理他。赵大婶又说：前些年赌输了钱，人家把咱的猪赶走，就不记得了？现在有几个骚钱了，又当事赌起来了。你没想想，你能赌得过那些个年轻人不？人家都叫你“贊助单位”呢！
　　 赵大叔急了，怔着脸说：我叫你管呢？我输多输少又没问你要钱！共产党一天给我几十块呢！输了权当这一天没领工资。我又不缺你吃，不缺你花，管恁些事干啥！
　　 赵大婶可是个勤快的人，自从嫁了他，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地里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干。那些年各家各户既养猪又喂羊，又纺花又织布，烧火做饭，缝衣服带孩子，赵大婶任劳任怨，一肩独挑。晚上十二点以前没有睡过觉，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在艰难困苦的劳累中，送走了年迈的公婆，也盼到了儿女们的长大成人。按说该享享清福了，可她就是闲不住，总要找些事情做，不是帮儿女们带孩子，就是帮他们洗衣服干家务。
　　 赵大叔退休后最大的心愿就是带赵大婶去长途旅游，并且还制定了一个五年计划：第一年准备先上北京，去看一看纪念堂里的毛主席遗容，给他老人家烧份纸或者鞠三个躬。他们这一代人最崇拜毛主席了，曾经热血澎湃地高呼毛主席万岁，连结婚时手里拿着的都是毛主席语录。在人生的暮年能见到毛主席的遗容是他们最大的心愿。第二年往南方去，把深圳广州这些大城市看一看。然后再去看看大海，看看雪山、长城。一辈子在学校里圈着，从讲台到黑板，从黑板到讲台，祖国的秀丽江山只在课本上神往一番，什么地方也没去过，也不敢想去。工资就几十元钱，有时几个月还不发一次，哪有那个闲钱去游玩。后来转正了，工资涨到了每月三百多元，就高兴的了不得，和同事们闲聊，不止一次地说：也别涨了，只要按月发给就行了。如今退休了，每月能领到二千多块，真是老来有福。心中高兴，出来进家，嘴里哼着小调，一路歌声。
　　 一天，邻居德芙问他：今年不是说去旅游的吗？咋没去呀？赵大叔走近一步，低声说：赵敏垒个猪圈，钱不够，让我给他两万块钱，还不能让赵刚知道，知道了又该说我偏心了。明年去，明年去。
　　 “明年”也没有去成。
　　 赵大叔拿给赵敏两万元钱的事，不知是谁传到了二媳妇艳荣的耳朵里。艳荣和赵刚商量，以做生意本钱不足为名，也向赵大叔拿去了两万元。再加上赵大叔在牌场上连日鏖战，手里也就剩不下多少钱了。一年又一年的旅游计划都变成了空谈。
　　 赵大婶本来也不愿意出去游玩，她没上过学，虽然和当老师的睡了一辈子觉，还是一个字也不认识，到哪里去转悠，人家讲啥也听不懂。再说年纪大了，走一会就觉得累，总认为旅游是花钱赚劳累的傻事，没意思。赵大叔说：你一辈子围着锅台转，孩子老人，家里地里忙了一辈子，连个县城都没去过几回，亏不亏呀？现在咱们有钱了，出去转转，好看的地方看看，火车飞机咱也坐坐。走到哪吃在哪，各地方小吃，好看好玩的山水，咱也去享受享受。
　　 赵大婶被他说得心动，心想，出去不在家了，他总不能再赌博了。就说：走呗，你走到哪我跟到哪，你只要不把我卖了就行。赵大叔哼笑了一声说：就你这样的人，倒找钱也没人要你。你是出门省心，在家里放心，人见了恶心，三心牌的。“滚你的去吧，离了我这个恶心的，你还找不着人哩。”“你走吧，不是吹哩，你要走了，不出三天，我就领回来一个年轻的。”
　　 “你领去呗，你能领回来一个黄花大闺女才中哩！老不要脸！”两人经常开玩笑打嘴仗。
　　 今年春天，赵大婶忽然感觉身体不适，大便时感觉有些疼痛，起初没太在意。心想，可能是得了痔疮，晚些时闲了去治一治。拖捱到了夏天，不行了，大便非常困难，疼痛难忍。就和赵大叔说了，到医院一检查，坏了，直肠癌后期，临近肛门的大肠头已经坏死。县医院对这种病无能为力。赵大婶慌了神，对老婆隐瞒了病情，回家召集儿女商议去省医院治疗。
　　 大儿子赵敏说：我手里没钱，圈里的猪才长半膘，喂的料还赊着人家呢。
　　 二儿子赵刚说：有钱没钱也得看病呀！一人先拿一万，谁没有谁借。我也得借，今年存大蒜，原想要赚几万呢，谁知后来蒜价落恁些，弄得我连本带利都赔进去了。说实话，我现在连花的钱都没有。
　　 赵大叔站起来说：谁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能借的借点。我把活说到这，无论谁拿多少，都是我借你们的，将来我会一分不少的还给你们，这个你们放心。
　　 来到省医院肿瘤专科，病情检查后，经专家会诊，专家说：保守治疗，生命不会超过三个月，手术治疗，成功的活，一般要活几年，不成功的话，可能更快。请赵大叔选择治疗方法。赵大叔选择了手术治疗。
　　 手术结果还算成功，只是腰部插了一根导管。体内的大便不定时的成糊状从导管排出。导管上粘合着一只专用塑料袋，用于承接排出的秽物。
　　 癌症是不可救药的。所谓的“治疗”是医院把你的钱榨干后，依然得不到生命的健康。赵大婶手术后，每三个月还要进行一次化疗。可是化疗的结果却是一次不如一次。最终在年末的时候，一个北风劲吹，雪花飘飞的冬日里结束病痛，驾鹤西去了。
　　 当呜咽的唢呐声，鞭炮的轰鸣声，儿女们的哭泣声，送走了劳累一生的赵大婶后，赵大叔心灰意冷，打不起精神了。寂静的小院，空落落的房间，让赵大叔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失落。年过花甲，似乎才感知到生命的短暂和脆弱，人生的无常和意外。
　　 赵大婶的遗像，就放置在客厅的桌子上，只要他一打开房门，走进屋子，立刻就感到有一双眼睛在关注着他，好像有很多话要和他说。他不敢面对这张遗像，他认为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赵大婶了。自己亏欠她太多太多。曾经的许诺，自己最大的心愿，现在都为时已晚。
　　 人生总有太多的遗憾，很多遗憾都无法挽回。赵大叔想到了这句话，同时也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
　　 三天后，赵大叔背包里装着赵大婶的遗像，坐上了北上南下的列车，开始了他计划已久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