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拉着一车柴禾往回赶，天已大黑。
　　 其实不过才七点多。娃她妈在前面牵着牛，随口问我想吃什么？不知道怎么的，这几天非常想吃饺子，可这点树枝没有拉完，到家就累得半死不活，那里有力气做饭呢？再者饺子麻烦，娃她妈已经熬得两眼红肿了，怎能为了我的口福，给她额外增加负担？
　　 “照旧吃开水泡馍。”拖拉着疲惫的身躯，我声音嘶哑地回答。
　　 “明天要是能拉完，后天包顿你最喜欢吃的饺子，好好慰劳你。”想到活计结束，娃她妈情绪高涨，脚下也好似生了风。
　　 “行，就按你说的来。不过，得割块豆腐。葱，咱家院子有，挖几颗便可。你和孩子们也辛苦了，大家一起吃才有滋味。”我裹紧了棉袄，不紧不慢地问，“娃她妈，你看还需要买什么？”
　　 “你又不动肉，孩子们也不挑剔，咱们就凑合吃一顿吧！”娃她妈兴奋地说话都提高了嗓门。
　　 “爸爸！妈妈……爸爸！妈妈……爸……。”
　　 上村头的坡了，因为家在东沟，所以大老远就听见玲儿，红儿和亮儿响脆且又心急如焚地喊叫。孩子们生来胆小，加上我们大人不在，当整个村落的灯陆续熄灭时，他们难免惊恐万分。
　　 “玲儿……红儿……亮亮……”我立刻拉长了声音回应他们。
　　 九岁的亮亮不顾两个姐姐的拉扯，大步流星跑过来，一下扑倒在我怀里。懂事的玲儿和红儿赶紧追过来帮娃她妈栓牛。
　　 今夜没有星星，微弱的月光洒在围炕而睡的我们一家人身上。娃她妈鼾声四起，怀里不忘搂着她的宝贝儿子亮亮。玲儿，红儿拥挤在一个被窝，睡得香甜又稳实。我的头晕晕沉沉，却毫无睡意。
　　 没有做梦的习惯，思想老是跑毛。临近过年了，今秋总体收成不错，孩子们的衣物也置办好了，我还有什么心事呢？
　　
　　 二
　　 半个夜晚都是辗转反侧，越想睡越睡不着，中邪了么？
　　 透过一层幽蓝的薄雾，我看见一个长胡子老人站在我的面前。不，确切地说他站在我拉柴禾的地头。他不是太上老君么？怎下凡来了？平时的他看起来慈眉善目，这会脸上却带着阴气。奇怪地是，我一点也不惧怕。
　　 他不说话，就那样一眼不眨地盯着我看了约莫一刻钟。
　　 “有事吗？”我莫名其妙。
　　 “阎王身边缺个管账簿的人，菩萨趁此推荐了你。这是你的擅长，也是你拿手的本领。你这就跟我赴任去吧！”他说完这番话，便拽住我的袖口准备带我走。只是我不知道，这算商量通知还是下命令？
　　 “我的柴禾没有拉完……”
　　 “有人接替。”不等我说完，他打断了。
　　 “我不稀罕这份美差……”
　　 “你必须去，你的性情注定你的阳寿已尽！”他生气了，完全没有耐心听我找理由。
　　 阳寿已尽？我怔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本来昨夜带你走，你一向沉稳有度，菩萨念你半生慈悲，仁爱、宽容，特地为你求情，阎王这才准许你迟一天报道。今夜非得去了，不然我交代不起……”他面无表情，看起来极其冷酷，跟往日和蔼的太白金星简直判若两人。
　　 我这就要走了？怎么可能呢，我才四十二岁，三个孩子任务还没有到头，娃她妈小姐身子跟了我，婚后一直是丫环命。我承诺，日子过好了，首先让她享福。许多具体事没安排，狠心的阎王不容我考虑，就强行拉我的魂魄，是否有点欺人太甚？
　　 “我不是软柿子，由不得你们乱捏一通。我身体强健，又没作孽，凭什么把矛头指向我？”我愤愤不平质问。
　　 “你在姊妹七个中最孝顺啊，你虽舍不得妻儿，可你父母日夜期盼你回到他们的怀抱！难道你不想他们吗？还有你的慧儿（玲儿为大，慧儿老二，红儿是老三），从一岁多得顽疾离你们而去，十八年来，你对她不闻不问，也没照管过，你不履行一个父亲的责任？”他恢复了他和善的面孔，只这番诉落就几乎让我违背意愿。
　　 不想是假的。父母走的那个年月，家里穷得叮当，我让他们二老等着，等着经济发达了，好让他们穿的确良衬衫，吃城里的海鲜，住松木房子。父母却说活到七十多，儿女成全，孙子孙女皆进了学堂，吃的也是白面馍，住的是砖砌的窑洞，很是心满意足了。
　　 到了我这代，我的心愿是去出村，出镇、出县。高中后因成分没机会上大学，娃她妈看中了我的博识才学，这才下嫁到这座沟凹，没日没夜地跟我在地里操磨。就这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工分，才说责任田承包到户了，甩开身手大干了几年，眼看我们的前景如旭日东升，不曾料到阎王爷他这么绝情，竟然这样对待穷人！
　　 “走吧，别顾虑了，要是小鬼，早将你的小命掳去了！是好心的菩萨让我好言相劝的，你可不要不领情。”太上老君见我魂不守舍，不由紧声催促到。
　　 我望着昔日耕种过的这片田地，望着杂乱零散的树枝，望着我熟悉的一切，望着家的方向，心里一阵痛楚。这就要别了么？三个孩子都很乖巧听话，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岁，娃她妈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我，如果我事先抛弃，她们娘四个可怎么活？我们祖祖辈辈都是穷根，想要改变比登天还难么？这辈子真的暗无天日？老天，阎王，你们不能手下留情，放我一条生路吗？
　　 “别恋恋不舍了，走吧！等你到了望乡台，喝了孟婆汤，什么知觉都没有了……”他又一次拽我的胳膊。
　　 “我明晚保证跟你走！你好人做到底吧，我回去看她们一眼，就一眼，行吗？”我全身软瘫，不知怎么的就双膝跪下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是个有骨气的男儿，遇事从未向别人开过口，冲这点，我帮你一次。记着，拾掇好了就来；记着，别让我费神；记着，明晚的私密约定。”他掠掠他的白胡须，转眼不见了。
　　
　　 三
　　 “保证明晚……就……一眼，行……吗？”我语无伦次地梦呓。
　　 “孩子她爸，醒醒，醒醒……唉，你做梦了！”朦胧中听见娃她妈的叹息。我费劲地搜索，试图坐起来，头疼得却不听指挥。
　　 “妈妈，爸爸何时醒？”玲儿的嗓子尖细，她一出声我就知道是她。
　　 “发烧，不要紧，大概是干活累的，一会医生来了，打两针就好了！”娃她妈安慰孩子。
　　 “妈妈，没有爸爸了我们怎么办？”亮亮歪着脑袋稚气地问。
　　 “乌鸦嘴，再胡乱说挨揍！”红儿对准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妈，二姐打我！”亮亮双手掩脸，并委屈地告状。
　　 他的哭声惊动了我，我拍着脑门，问自己这是在哪儿呢？过了好久，我终于感到自己的眼睛睁开了，原来是在自家的炕头啊！
　　 我生病了？
　　 地上，娃她妈忙活着换水给我额头上敷热毛巾，卫生所的正五背着药箱，吩咐玲儿，红儿将安乃近捣碎磨面。亮儿在旁边用心记着：一日三次，每次一包。
　　 不知是冬日的太阳暖洋洋，还是炕烧的热，我全身湿透了。意识明显清晰，正要告知她们，对门的麦来哥端着一碗饺子，撩起门帘，笑吟吟走了进来，并对娃她妈说：“军宝媳妇害喜，你嫂子多包了一瘪子，让德祥尝尝鲜。”
　　 玲儿和红儿赶忙接住了，随即叫了一声：“三伯，您坐。”
　　 “家里还忙，闲了谝。”麦来哥走了，我心头猛地一沉。忍心作别吗？
　　 “吃吧，不吃就凉了！”满脸皱纹却眉开眼笑的娃她妈兴冲冲地上了炕，递给我筷子。
　　 馅是韭菜和肉，很香，我没有胃口，也无法下咽。我在想着我昨晚的梦。这是最后的用餐吗？吃饱了是不是好上路？
　　 “娃她妈，你听我说，要是我今晚走了，下辈子你就在村头的坡上等我，我还和你过日子……玲儿，红儿、亮儿，爸爸不在了，你们一定争口气，别让妈妈失望……”
　　 我端碗的手颤抖着，心也不能静下。我要一股脑说完，我怕我走了孩子她妈一时承受不住，我担心孩子们像流浪的孤儿。
　　 “你烧糊涂了啊？尽说些疯话！没什么事比吃饭更要紧。来，我喂你！”娃她妈说着，抢下了碗，夹起一个饺子就硬塞在我嘴里。
　　 “不知旱地的麦绿了没有？”我边吃边喃喃自语，“我的保险还能给你赔点钱。席底下有张三千元的存折，那是给亮亮盖房娶媳妇的钱。将来，儿女靠不住了，利息就够你买棺材了。屯里那点粮不攒了，不管价格高低，只要手头紧，就咬牙买了。没有我心疼，你可得珍惜自个。”
　　 娃她妈笑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是的，结婚二十年，我一次没有欺骗过她，这刻安排后事，打死她也不会相信。玲儿和红儿更是手舞足蹈。她们手舞足蹈的是我能下炕上厕所了，而我却莫名的伤感。
　　
　　 四
　　 我决定今天不拉树枝。娃她妈和孩子们一致赞成。我暗自说就躺在炕上，看阎王能把我咋地？
　　 娃她妈问我不出去晒太阳吗？我摇头。她说那她帮我去旱地看麦绿没有。我说也好。
　　 玲儿和红儿相拥着去村头的小卖部买瓜子了，亮儿在门口和几个孩子玩扑克。时间已是数九寒天，大家都穿得极其臃肿。我的厚棉衣还在箱子底压着，除夕的时候再穿不迟，现在没落雪，好歹守得住冷冻。
　　 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去兴旺哥那里把帐对下。我心血来潮，于是起身敲门。
　　 兴旺哥说我真是细心，十几年来，不论是旧账，新帐，算得丝毫不差。我说还欠队里五元钱，顺便补上。他说算是对我的奖励吧！我说不要，欠别人的不舒坦。他说今辈子和我当邻居真是荣幸！他就赏识我清清白白的做人态度。
　　 我说来世还要脱生在咱村子。咱村子亲切，人朴实，呆熟悉了倍感温馨。兴旺哥说，就是贫瘠，荒芜。我说不定哪年政策大开放，希望出其不意来了呢！他说看咱们等得到吗？我脱口而出，我们一起等。
　　 天不早了，夕阳的影子顷刻没了。踏出他家门槛，恰好碰到了从坟前归来的二姐。她的婚姻是我最大的愁肠。姊妹三个数她所嫁的家境富裕，她的不幸却是地主成分的姐夫造成。门不当户不对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她和姐夫的文化程度相差甚远。为这个，父母咽气都不利索。
　　 我更是爱莫能助。
　　 说了些无用的话，她说得回去了，上次忙没有给父母烧寒衣，这次专程回来补上。
　　 让她多保重，其他都无足轻重。她揉着核桃肿的眼睛，说孩子大了就苦尽甘来了！
　　 伫立在门口个把钟头，任七爷八婆拄拐穿梭，任牛羊鸡狗晃悠。叶落，云淡，我心却冷飕飕。
　　
　　 五
　　 “爸爸，咱家牛不见了，架子车也被军宝哥哥拉走了！”夜幕笼罩村落时，亮儿呼哧呼哧说。
　　 “爸爸，我妈不在旱地，对门婶娘说她独自拉路边剩余的树枝了！”玲儿和红儿也上气不接下气。
　　 “你们在家守门，我去看看。”我的头嗡地一下。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梦是相反的，太白老头是来索取我娃她妈的命！
　　 途中，跌了几跤，但我不敢停下来。忍着裤管流出的血，忍着伤痛，我竭尽全力，拼命地跑。
　　 娃她妈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就在我放松警惕的一刹那，一辆小车东倒西歪驶过来！不好，司机喝醉了！我的血一下往头顶冒！我又飞一般地跑，这次是心甘情愿地丧命，无怨无悔地换取。
　　 父母挡住了我的视线，慧儿也伸出脚，欲磕绊得我倒下。我怒火中烧，撇开他们，奋不顾身搂住娃她妈……
　　 小车静止不动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恍惚中，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亲爱的娃她妈匍匐在地上，鲜红的血染满衣裤。她抱着我，握住我的手，泪流满面说：“求你不要撇下我……”
　　 我说我好着呢！她狠劲拍打着我的脸，由嚎啕大哭到哽咽，再由呜咽到抽搐。
　　 “对不起……孩子们交给你了。还是那句话，要是有下辈子，嫁我吗？”我等着她满意的答复。
　　 “村西头的坡上，你等着，我就来……”娃她妈几度晕迷。
　　 “记住咱村的名字没有？”我笑。
　　 “绝不会忘。杨家沟五组。”她说完就晕厥过去了。
　　
　　 六
　　 慧儿搀扶着奄奄一息的我，说她今天才明白我不肯来的真正原因了。
　　 我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小脸，说她不会懂。父母一路都是默不作声，我也无话可说。尾随在他们身后，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地府的门将我的思绪拉回。
　　 我痴呆地望着我最终的归宿，对父母说，我会是他们的好儿子，继而对慧儿说，也会当好她的父亲，既然来了，就会对所有的亲人负责任。
　　 十五年怎么过的，我全然没有印象。
　　 这天，王母过寿，阎王赴宴去了。玉帝当着大臣的面，说我帐做得完美无缺，至少在天庭是独一无二，因此破例给点嘉奖。
　　 好心肠的菩萨匆忙让太上老头传唤我。
　　 王母发话了，她说我本是贱民之家，念及祖上几辈为人忠厚老实，勤奋好学又笔耕不辍，给了我大女儿机遇，给了我二女儿好运，给了我小儿子财路，给了我娃她妈人人垂涎的健康。试问还有什么不满？
　　 玉帝接上说，没让我喝孟婆汤，没让阎王为难过我一次，进出自由，做事随性，真想不通我的眉宇间还有何愁绪？
　　 “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趁玉帝心情好。”太白老头向我挤眉弄眼了。
　　 “走时过于仓促，忘了一件东西，能否回家一趟？”我鼓足了勇气说，“只需要半刻钟。”
　　 “呵呵……哈哈……嘿嘿……”大家纷纷看穿了我的心思，情不自禁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