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水色(小说)
一
姜黎感觉自己中了蛊,竟然痴迷一幅画。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冥冥中似有根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就会想起。画是她在书画展上见到的,只看了一眼,就沉沦其中,恍惚中,整个人进入了画里。感觉自己坐在向晚的河畔,身后是黛黑的楼阁,脚下水流缓缓,水面在欲落夕阳的映照下,色彩渐变,给她无尽的想象。
快一个月了,姜黎没有等到画展方的回复,她深切体会到了什么是既得不到又放不下。很多个傍晚,她走在湖边、河岸,去寻找与画中可能相似的地方。
芙蓉湖在新区商务中心区,游人不多,非常适合无聊时发呆,寂寞时散步。湖中横架着一座木桥,古色古香,九曲回转,通向湖对面的芙蓉国际大酒店。姜黎坐在湖心长廊看日落时的湖水,这样的景色略微抚慰了烦闷的心情。第三天,意外遇到了几个写生者,他们支起画架,专心描摹。这些引起了她的兴趣,从他们身后走过,目光停在画板上。他们的画中,是高楼倒映水中的影子,是水面上漂浮的朵朵睡莲,也有流水中成群结队畅游的鱼群,唯独没有落日下变幻的湖光水色。
夕阳落尽,华灯初上,姜黎走出长廊,神情落寞中与对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身体只略微倾斜,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才没让她重心失衡跌倒。姜黎惊慌又尴尬,急忙推开他的胳膊,后退了两三步,说了声:“对不起!”被撞的是个男人,他站立原地,没有回应,一直盯着她看。女人对男人的目光是敏感的,姜黎无比厌恶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尤其是男人。
“姜黎,真不认识我了?”那人叫出她的名字。
姜黎下意识地抬头,快速打量了几眼面前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括的黑西装,白衬衣,看上去有文化人的独特气质。她在脑子里迅速搜寻,想起他叫秦浩然,是程雨介绍认识的。程雨是她男友,带她参加公司周年庆典酒会,秦浩然也是受邀嘉宾。程雨与秦浩然也仅止是认识,连朋友都算不上,所以,大家见面彼此只是礼节性介绍。秦浩然当时也是这身装扮,从头到脚散发着三十几岁男人成熟的魅力,手里端着一杯红葡萄酒,满面春风,笑的时候脸颊有酒窝,这一切都给姜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有酒窝的男人看上去俏皮、可爱,长不大的样子。而在姜黎接触过的这类人中,酒窝男人多情、自恋,这才是特性。
夜色朦胧,对面的秦浩然正在冲她微笑,酒窝里藏着一束光芒。姜黎特别想笑,又觉得不礼貌,就理理头发做掩饰,说:“真是不好意思。天晚了,没认出来。”
那天傍晚,姜黎与秦浩然站在风中的湖畔,开场白似的谈了几句天气,如傍晚的风还是有点凉,早晚温差挺大的之类的。最后秦浩然问姜黎刚才有没有被吓到,有没有伤到哪里,还自责地说是自己在看手机,没注意到对面走来的人。说到手机时,他委婉地说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公司举办活动请你和程雨赏光。姜黎很清楚,这是索要联系方式的合理借口,但她也乐得接受。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故事的开头。
二
“怎么回来这么晚?又加班了?”程雨随口一问。
“走路撞到人……”姜黎若无其事地答。
没等姜黎说完,程雨就打断了她:“天天脑子里想七想八,一幅画就这么中邪着魔的痴傻,没撞电线杆就不错了。”
姜黎闭了口,她没打算告诉程雨遇到秦浩然的事,免得他问东问西,疑神疑鬼。
晚饭后,程雨饭碗一推就在电脑上打游戏,姜黎收拾碗筷。他们的生活与普通夫妻没什么两样,大学毕业后她在杂志社做编辑,程雨恰好在市内有一套两居室住房,理所当然就合住了。但在结婚的问题上,程雨并不着急,他认为男人应该先立业后成家,现在是“月光族”,总不能有了老婆孩子再当个“啃老族”,等过几年再考虑结婚的事。姜黎更是看得开,在她眼中结婚证不过是一张纸,程雨不提,她更不提。她觉得自己还小,不想过早让婚姻和孩子成为自由青春的终结。
忙完家务,从浴室出来已经快十点了,程雨依然盯着电脑专心致志打游戏。姜黎靠在程雨肩上,刚洗的头发湿漉漉的。程雨说:“去把头发吹干。”姜黎答:“吹风机伤头发,你给我擦干。”程雨眼睛没离开电脑,随手抓过毛巾,胡乱在姜黎的头上擦了几下,似乎那不是头发,而是一堆杂草。
姜黎嘟囔着:“天天都是一群卡通人打打杀杀的,无聊不?”
程雨白了她一眼,反问道:“你总是念叨什么水色画,就有意思?我玩游戏是工作需要,在创造财富。”
姜黎撇撇嘴:“说得多好听,你就是在游戏中刷存在感。”
程雨瞪了眼:“我刷什么存在感,这是找灵感,不懂别瞎说!”
程雨在一家网络公司做游戏设计,或许真的错怪了他,姜黎不再言语,只剩下电脑里噼里啪啦的刀剑撞击声,刺耳地响,她不耐烦地说:“声音开小点,太吵了。”程雨头也没抬,照办了。
“还是大,再小一点。”她又说。程雨乜斜姜黎一眼,又调小了音量。
姜黎甩着头发,发尾的小水珠飞溅到屏幕上,不偏不倚落在画面中人的眼上,像是一滴泪。程雨翻起眼睛看看她,用手拭去。
“别玩了,找部电影看吧。”姜黎又提出一个要求,并拿出女人的杀手锏,摇着他的肩膀撒娇,一个英勇闯关的人物因错点而阵亡。程雨懊恼地一跺脚:“你怎么回事,得寸进尺了是不是,我这是工作,是在玩吗?不可理喻!”
程雨黑了脸,姜黎就不再言语,气呼呼回到卧室。
三
大学时姜黎和程雨同校不同系,姜黎读新闻系,程雨计算机系。
刚入学时,学校组织新生入学朗诵比赛,姜黎与程雨座位紧挨着。快上台了,程雨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背好的内容全忘记了。姜黎看着程雨紧张得双手发抖,脸上流汗,就悄悄碰碰他,低声说:“别多想,记住四个字:旁若无人。就当下面坐的都是大白菜。”程雨用手抹把汗,笑了,这一笑,也怪了,不紧张了,比赛发挥得还不错。结束后,程雨请姜黎吃夜宵表示感谢,两人就这么相识了。
之后,程雨的目光就时刻追随着姜黎,甚至想调专业与她同系同班同上课,被姜黎制止了。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周末一起看电影,誓要地老天荒。时间总过得特别快,一不小心就错过了宿舍楼关门的时间,姜黎叫了两次门都被宿管大妈训得无地自容。后来再过了时间,就干脆让程雨陪着她绕着操场散步。初秋,夜晚不那么冷,操场上不止他们一对情侣,有的早已如胶似漆,不管不顾地相濡以沫了。
那个月色如水的周末晚上,校园里的桂花炽烈开放,嫩黄色的花瓣散发着清幽的气息。姜黎摘了一朵,放在鼻子上闻着。程雨问她香不香,她说清香宜人。程雨说不信,就凑上来闻闻,像是无意间触碰到了姜黎的鼻尖,她羞涩地躲避,程雨的吻猝不及防落在她的唇上,浪漫而甜蜜。
金水湖在校园北侧,人工湖,小桥流水,鸟语花香,湖边有一棵古老的合欢树,树下落满小伞样的花朵。姜黎和程雨经常在那里约会,程雨靠着合欢树,姜黎靠着程雨的肩膀,呢呢喃喃地说一大堆现在早已经记不清、也想不起来的甜言蜜语,连起来能绕地球三圈了。湖边还有座土山,山坡上种了好多树,浓萌遮挡着阳光,独有的清凉。台阶两侧是紫藤花,用木栅栏架起来,形成一条长长的花廊。程雨拉着姜黎的手,拾级而上。到了山上,坐在大树下的石凳上,又开始说头脑发热的情话,肆无忌惮地接吻。程雨的手伸起姜黎的怀里,像一只被关进笼子的小鸟,横冲直撞,到处乱飞,姜黎的心也跳成一团。
春节假期,程雨忍受不了分离思念之苦,两人相约提前两天返校。白天,到处游玩,吃小吃,晚上回到宿舍,头挨头欣赏拍的照片,像打了鸡血般亢奋。假期的学校很安静,宿舍楼没几个人,空荡荡的,这样的晚上就很容易头脑发热。他们像两条鱼缠绵在一起,紧张又兴奋。程雨看到床单上那几朵红色的小花,顿时感到手足无措。姜黎想到自己就这样从少女变成了女人,再也不能逆转,伤心地缩在床角哭泣。程雨很害怕,不知该怎么安慰姜黎才好,尽管他也是第一次。他明白无误地知道自己要对她负责,反反复复地说:“小黎,你别哭了,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一辈子不离开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小黎,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不会让你后悔和我在一起,小黎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幸福的生活,你别哭了……”
生活是个魔术师,能让美丽成为平庸,让浪漫变成琐碎。如今,同居三年,姜黎和程雨都觉得他们像是共同生活了三十年的夫妻。日常生活中少了甜言蜜语,他们的对话也变得简单:“同学结婚我们拿一千还是两千?”“回来时买些青菜,对了,顺带买瓶洗衣液。”“你的袜子怎么又乱扔,说了多少次脏衣服放收纳箱里……”诸如此类。
姜黎拿起手机刷微信,新增不少留言评论,全是秦浩然发来的。不是点赞,就是两个字“不错”,像领导批示。对这种“已阅式”留言,她通常一眼扫过,唯有一条评论让她细读下去。那是一个月前随手发的朋友圈:迷上一幅画,找不到,忘不掉。附带一张图,是她用手机拍下的画。秦浩然在下面的留言是:这画我能找到!
姜黎激动万分,立即回复:真的吗?真的吗?发送后,很快就收到一条回复:当然!明天你就能见到。原来他此时也在看微信,真是心有灵犀!
程雨这时推门进来,姜黎下意识地关闭了对话界面。程雨并没发现姜黎的异样,嬉皮笑脸地问:“老婆,看什么呢这么高兴?”
姜黎把脸扭到一边,没好气地说:“电脑才是你老婆!”
“胡说,电脑能给我生儿子啊?你才是我唯一的老婆!”程雨故意逗姜黎开心。
“你还想有几个老婆?你养得起吗?”姜黎没有笑,赌气地转过身。程雨过来扳姜黎的身体,她用力抓住床沿,执拗地不肯转过身去,程雨便不再坚持。
熄了灯,一片黑暗,两人背对背各自睡去。
四
《视野》杂志社在七楼,最靠近南边把头的一间。想到今天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画,姜黎心情大好,边打扫卫生边哼着歌,忘记了昨天与程雨的不愉快。
主编姓华,已过知天命之年,始终未婚。关于他的感情史,有的说他被爱所伤看透了爱情,有的说他忘不了初恋,还有的说他早已隐婚。对于这些褒贬不一的议论,他从不放在心上,也不解释,听到也只是呵呵一笑。主编经常与女同事开玩笑,拍拍这个的肩,搂搂那个的腰,说几句赞美的话,私底下大家管叫他“花老头”,一语双关。但他其实没有一点过分的行为,连黄色笑话都没讲过,徒担此名。
每周一上午,是杂志社雷打不动的例会。《视野》杂志为市级刊物,半月刊,发行量并不大。主编老生常谈地强调:“现在是多媒体时代,杂志也是夹缝中求生存,内容与形式都得求活求新,你们都是年轻人,要大胆创新……”
主编下面说了什么,姜黎根本就没听进去。主编刚讲完,她的手机就响了。
“是我,秦浩然。”电话那边说。
“我知道是你。会刚结束,你真是神机妙算,早一秒打过来都不能接!”姜黎有些激动。
秦浩然哈哈大笑。姜黎有些莫名其妙,实在猜不出来哪句话让他这样发笑。
“画在我这儿,中午给你送过去。”秦浩然说。
“啊,这么快就找到了。”姜黎激动得尖叫,有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姜黎看看周围的那些探密的小眼睛和竖起的大耳朵,装模作样地回了句:“好,那就麻烦你了。”
姜黎在车座上见到了那幅画,泛着旧时光的画纸,色彩层次交错。或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她感觉这幅画没了最初的神秘感,有些东西是需要远观的。
“为什么喜欢这幅画呢?”秦浩然问。
“着魔了呗。”姜黎也无法解释,对她而言,这就是最恰当的解释。
“你怎么找到的?”姜黎收起画,问道。
“想找,就一定能找到。”秦浩然也模糊地回答。
他们在西郊的绿色庄园吃了午餐。这里的自酿米酒,甘醴醇香,姜黎多喝了几杯。她怀疑自己有酒气,就接受了秦浩然“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邀请,反正编辑部的工作很自由自在。
“为什么要请我吃饭?”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姜黎问。
“和老婆吵架了,心情不好。”秦浩然的回答,乍听起来有点像诉苦的意思,还有些像某种暗示。但他开玩笑的口气,谁也不会把这话当真。
“你呢,为什么答应陪我吃饭?”秦浩然反问道。
“怕你想不开。”姜黎也用同样的口气说。
“挺关心我的,那就救人救到底,这段时间跟着我,怎么样?”秦浩然半真半假地说。
“好啊,反正我单身,自由自在。”姜黎很无所谓地说。
“那就这样定了!从现在起到你结婚之前,你就是我的情人了。”秦浩然歪头一笑。姜黎也一笑,酒后的醉话,说说而已,谁会相信呢。
他们在附近的唐韵樱花园散步。正是樱花开放时,满树白色、粉色的花朵,微风吹过,花瓣雨飘洒。园中有湖,湖边有一颗香樟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下,姜黎恍惚中觉得这样的场景很像是大学校园的金水湖畔。最让她兴奋的是,她与秦浩然如同两个逃课的学生。坐在香樟树下,姜黎抱着双膝,兴致勃勃地讲大学里的趣事。讲着讲着,她发现远去的学生时代有这么多值得留恋的事,原本只以为大学只做了谈恋爱与拿毕业证两件事。可是,她发现自己不能再这么追忆下去,只有不成熟的人才念念不忘过去,是在逃避眼前的现实生活。再说,就算是演讲也得顾及下别人的感受,有互动才有趣。
祝好!
情为何物,情归何处,如小说中的人,一直在演绎:或理想、或游戏、或互利……我一直在想,情感外生的枝节总有它赖以生存的养分,如姜黎,她与秦浩然一段醉人的经历,皆因寻找情感理想的归宿而起。然两人的世界,又怎一个情字了得!
情本为尤物,如湖水,并不是清澈见底,是随时间的流转而变幻莫测!
好崇拜朵朵的文字,学习了。
当最初理想中的爱情渐渐靠近了庸常的生活,不甘与失落是必然的。如何适应并接受就看个人需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感谢薛老师的阅读品评,祝夏安!
这篇小说打动我的首先是题目——水色,让你一瞬间仿佛感受到万物静止。
小说最妙处是结局,姜黎若有若无健忘症,留给人太多想象的空间。
相爱的很多人,以为是爱情,其实已经偏离了爱情的主题,或者将爱情带到了另外一个范畴。
越是纯洁越容易破碎,越是纯净越容易消失,时时刻刻身处过程之中,即便受伤,不去想结局,如此才有勇气和毅力去走余下的路。
不懂说将来,静待你归来。
以一颗赤子之心,单纯去面对,不问结果,不负现在。
我和你一样,也喜欢这个题目,给人莫名的心静之感。
盛夏已到,愿我们都有清凉的心境。
走入了婚姻,声色隐去的生活琐碎又真实,浪漫陆离的色彩褪去,此时的水色应该是双方共同去描摩涂彩。
休颜老师对人生、对生活的看法总给人以启迪,尤其是诗作,读来,让人沉静,令人思考,有所收获!
庆幸都在时光城,真好!
小说天马行空,异想天开,但写作的初心是不变的。
祝草根大哥工作,事事如意!
日出日落,灯熄灯灭,水也在回归最初的颜色。就好像那一个追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水色又何尝不是生活的颜色呢?无论生活多么色彩斑斓,它都有固定的底色。
郑老师出手不凡,分析深刻。很庆幸,同在时光城!
那幅画,提升了这篇小说的格调,就像一个时隐时现的梦,清晰又迷离。
在我阅读这篇小说时,会有极为鲜明的画面感,角色在现实和梦幻之间游离,在爱情和婚姻中挣扎,到了最后,终究还是要回归到生活中,站到原来的位置上,过着原本的日子。对于姜黎来说,能倾心的爱过一次,即便是最后还是情深缘浅,却也各自相安。
我很欣赏朵朵对秦浩然这个人物的塑造,他和姜黎之间是灵魂上的互相吸引,是精神上的彼此懂得,他更加懂得怎样去面对这份情感,该放手时绝不纠缠,站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站在一个可以看到爱情的地方,遥遥地深情地看着。
这篇《水色》有着丰富流畅的线条美,基于现实又高于现实,并较好地呈现了小说中罕见的细节混合体:情感的细节,心理的细节、感官的细节、生活的细节。另外,我看到这篇小说展现出来的宽频的叙事信息,使得小说整体的意味较为绵长。
此刻,在嘉兴火车站候车,又读了一遍《水色》,问候朵朵,事事顺遂。
感谢雪姐的关注与指点,同是女子,侍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