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芳华】从师傅到师傅(征文散文)
一
工匠,通常可以称之为师傅,但在我的家乡,是不可以这样随便的。工匠分为三个等级,从低到高分别是徒弟、老师、师傅,老师是指满师之后能独立做活的工匠,打家具盖房屋的,就叫木匠老师,打箩筐编篾席的,就叫篾匠老师。为了把工匠老师和在学校里教书的老师区别开来,乡下土话把工匠老师的“老”读成上声,而把教书老师的“老”读成去声;虽然读音有所不同,受到乡人尊重的程度却是差不多的。至于师傅,是指技术圆熟、造诣深厚、德高望重、深得同行尊重和东家信任的工匠,是老师等级之上的工匠。因此,工匠中只有少部分佼佼者,才可以称为师傅。称为师傅有两个标准,其一要能全盘谋算,比如要盖一座房子,木匠师傅看一下地基,这座房屋盖好需要多少木料,包括梁、柱、板、橼,包括树梢树根的充分利用,要一口报出来。如果房子盖好了,木料多余一根,给东家造成浪费,或者缺少一根,要零时找补,都不能称为师傅。其二要能收徒授徒,自身技术过硬不算硬,如果带的徒弟捅了篓子,这也不能称为师傅。
师傅是很受人尊重的。还是以木匠为例,新屋上梁的时候,东家请来亲戚朋友摆酒席庆贺,木匠师傅是上上座,要唱颂自编的喝彩词,随后,东家和来宾轮番向木匠师傅敬酒。
我娘去世早,我哥十四岁辍学做木匠徒弟,乡亲说他的个子还没有斧头柄高。先是跟爹学,因爹患有肾病,不能连续出工,就跟一个本家叔叔学。去上工的路上,道上规矩都是徒弟给师傅挑工具担子,唯独这一对师徒是反过来的,师傅为徒弟挑工具箱。到了十七八岁,刨、劈、凿、锯,样样拿手,丈量、放样、打榫、立柱、上梁,皆能独当一面,成为木匠老师。到了二十二三岁,新盖一座房屋需要多少木料做多少工,已经谋算得分毫不差了,开始收徒授徒,成为同行羡慕、东家尊重的木匠师傅。农村里男青年娶亲难,经济条件不好的家庭,尤其难。我娘早逝,我和弟妹都在读书,家里劳力少负担重,经济条件并不好,但上我家给哥提亲的人不少,娶亲不算难事,因而,哥二十一岁就结婚了,因为他是木匠师傅啊。
曾几何时,乡村造房也兴起了用砖头砌墙,用水泥钢筋浇铸柱梁和楼板,央请木匠的人越来越少。哥痛苦,彷徨,垂头丧气,焦头烂额,随后遣散了徒弟,将斧、刨、锯、钻一应工具封存起来,南下广东打工去了。
二
时光任苒,哥已是五十好几的人了,不能像年轻时那样远赴广东做强体力活。他在县城的妇幼保健院里谋到了一份做卫生保洁兼看门的工作。
有一次我顺道到他打工的医院去看他,在门卫兼杂勤人员休息室,没有找到他,就问到了药房。我报上哥的大名,大夫说没有这个人。另一个大夫问我是不是那个师傅。我吃了一惊,哥是一个做卫生保洁和看门的杂工啊,什么时候成为这家医院的师傅了?连作为医院中坚力量的大夫都称他为师傅,可见他在这里的作用是蛮大的。还没等我回话,前一个大夫反应过来,很热情地对我说,你不要报你哥的名字,只要说找师傅,大家就都明白了,我们这里,师傅只有他一个;现在,师傅正在楼上忙着呢,你等着,我给你喊去啊。我连忙制止他,不用,不用,我又没有要紧事,只是顺道看看。
因是早上刚上班,还没有病人来取药,我就站在药房窗口,和他(她)们聊了起来。他(她)们告诉我,这家医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卫生都是我哥负责打扫的,办公室或过道上稍有一点纸屑,他都会打扫干净,病人有呕吐物,只要喊一声,他立马赶过来擦干净,不会嫌脏的。他(她)们告诉我,这里原来有两个人轮班搞卫生,我哥来了之后,非要一个人全包,多叫一个人来,他不肯,忙不过来的时候只让我嫂子帮忙;这还不够,还要兼做人民医院职工集体宿舍楼的门卫夜间值班;医护人员深更半夜上班下班是很普遍的,有医生护士进出宿舍楼,无论多晚,他都给人家开门,从来不嫌麻烦。他(她)们还告诉我,这家医院请过好几任清洁工,都做不长,走马灯似的换,就我哥做得最长了。
正说着话,哥从过道上走来了,两手各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垃圾袋,鼓鼓囊囊的,有小汽车轮胎那么大。因其体积大,两手臂不得不尽力向外侧张开;又因为过道边侧有病人坐在休息椅上候诊,为了让散发异味的垃圾袋离人远点,张开的两手臂就转向身体的前后向,这就像一根挑着重物、两头严重下垂的扁担。他的白衬衫被汗水打湿了,紧贴着肌肤,被两块鼓突的胸肌一衬,呈现出两个圆形图案。哥哥见了我,只噢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没有停步,出了大门,加快脚步向附近的垃圾收集点奔去。他出大门时,我看见他的后背上是一个覆盖整个后背的心形汗渍图案。
为什么医护和病患人员都称他为师傅?我想我已经明白了。拖拖地,抹抹窗户玻璃和楼梯扶手,擦擦病人的呕吐物排泄物,半夜给进出的医护人员开开门,这些杂活的确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也不需要什么技能,谁都能做。就因为不需要技术,谁都能做,工资就特别低廉,许多人看不上眼,不屑于去做。人家看不上眼的不屑于去做的工作,哥看上眼了,全包了,认认真真去做了,做到被服务对象交口称赞了。哥文化水平不高,除做木匠之外没有其它的技术,但他勤劳,能吃苦,有一颗竭诚为病人和医护人员服务的心灵,忠于职守,认真负责,这就足够了。他年轻时是一个风风光光的木匠师傅,一个东家的座上宾,能够放下姿态,做起人人所不屑的保洁工,这就更加难能可贵。喊他一声师傅,是对他价值的充分肯定,是对他人格的莫大尊重啊。
我们这一带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师傅是不可以随随便便叫的。我这样提醒他(她)们。
是不可以随随便便叫的,但是,你哥这样的人,又是不可以不叫的。他(她)们这样回答我。
如果说我哥早年被人称为师傅,是认可他的木匠技术,那么现在,则是颂扬他的劳动品德。从师傅到师傅,这个跨度很大,又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