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谈文化自恋之前，我先说说它的反面：文化自虐。
　　 文化自虐的表现之一为自轻自贱。
　　 前些年，一打开电视机，各种搔首弄姿的相亲活动铺天盖地，仿佛人肉大会，按斤称取。要不就是各种秀：秀身材，秀嗓门，秀春光一泄，秀嗲声嗲气。而且一些电视栏目竞相效仿，乐此不疲。
　　 男孩女孩以自称屌丝为时髦，开口闭口就是一声“哇塞”，压根就不知这两个词的原意，大丑大俗一下子可以变成大美大雅，似乎就跟变魔术似的。某市的农贸市场，一名商贩为了吸引眼球，竟然给自己的粮油店取名叫“傻B粮油批发部”。
　　 英雄枯骨无人问，戏子家事天下知。南仁东、李文、黄大年没人关注，娱乐明星谁跟谁劈腿、谁又再婚、谁要生孩子倒是满城风雨。
　　 文化自虐表现之二是对传统文化的全面否定，把文学形象和文化先贤变成任人嘲弄的小丑。
　　 什么嫦娥与猪八戒二郎神搞起了三角恋，孙悟空看上了白骨精；唐僧虚伪，诸葛亮奸诈；岳飞是奸臣，秦侩是忠臣；刘备无义，关公好色。花木兰成了傻大妞，杜甫变成了棘背龙；黄河大合唱变成了“年终奖，年终奖，我们在嚎叫，我们在嚎叫，员工激情极度高，老板都把内裤当了……”孔子的名言变成了“三人行，必有我妻”“打架用砖乎，照脸乎，不宜乱乎，既然乎，岂可一人独乎，有朋一齐乎，不亦乐乎？”网络红人在孔子塑像面前摆出诸多撩人姿势，更在某网站举办的“新锐前台竞选”活动中抛出了“我最擅长勾引人，孔子也不例外”等充满肉感的惊世豪言。
　　 文化自虐之三是打着发扬国光的招牌，对传统进行妖魔化。就像那个奇葩的“女德”培训班，公开宣扬什么“女子点外卖不刷碗就是不守妇道”“女人就要少说话，多干活，闭好自己的嘴”“女子就不应该往上走，就应该在最底层”。
　　 高考之前对着孔子像焚香磕头，国学讲座变成了伪圣化、宗教化的江湖传道，茶文化活动变成了“汹涌澎湃”的美女泳装表演，街头公益广告赫然推崇“郭巨埋儿”等传统糟粕。
　　 文化自虐，是对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和伦理道德进行虐待和发泄，过分指责本民族文化，强调本土文化的落后以及对其进行负面解读，以此来获得所谓的乐趣以及精神上的快感。
　　 外国的月亮都是圆的，全民学英语，过节过洋节，下班开的是德国奥迪，房产买在澳大利亚，手上戴的是瑞士手表，腰上系的是意大利皮带，老婆挎的是法国LV，儿子去的是英国留学，孙子辈都拿着美国护照。文化自虐的同时，一定伴随着文化的自我矮化，变成彻头彻尾的洋奴主义。
　　 与此相反，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就是过分的文化自恋。
　　 自恋，从心理学上讲，是一种病态。
　　 就像某些男生自我吹嘘的那样：本人实在太帅，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或者就像某些女生：没事就把镜子照，又是亲，又是笑，真被自己迷住了。
　　 其实，头顶一窝白菜，身披一条麻袋，腰缠一根海带，非说自己是富二代。
　　 晒已经逝去的青春照片，玩手机自拍，再通过手机软件进行美化修饰，然后在朋友圈四处招摇。自媒体的兴起更加助长了自恋文化的泛滥。
　　 据说某些诗人的自杀也是因为自恋，因为自恋的本质其实是个矛盾体，既是极端自大，又是极端自卑。
　　 以前，某大城市的人嘲笑乡巴佬普通话说得不准，说是一个农民上了公共汽车，拿出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对售票员说：“见过吗?” 售票员说请你买票。这个农民又扬起钞票，在售票员面前抖了抖，提高音量说：“见过吗？”售票员实在忍不住，从包里抓出一把百元大钞，伸到这个农民面前，大声吼道：“你见过吗！”其实那个农民说的是“建国门”公交站。但是在我看来，这里面反映的本质其实是一种文化优越感，一种地域和社会阶层的自恋心态。对牛弹琴，有时候嘲笑的不是牛，恰恰是弹琴的人。
　　 “自恋”一词，来自于古希腊神话中的纳西索斯，纳西索斯是个美男子，有一天他在水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爱慕不己、难以自拔。然而却不知那就是他本人，终于有一天赴水求欢，溺水而亡。众神出于同情，让他死后化为水仙花。
　　 其实，人都有自恋心态，每个民族都有自恋心态。一个巴基斯坦人到美国去，美国朋友陪他去逛农贸市场。这美国人也喜欢得瑟，拿起一个又红又大的西红柿对巴基斯坦人说：“你们那里有这么大的吗？”巴基斯坦人摇摇头说：“没有。”美国人又拿起一串葡萄炫耀说：“这是葡萄，你们那里有这么大的吗？”巴基斯坦人摇摇头说：“没有。”最后来到西瓜摊前，美国人抱起一只西瓜又炫耀说：“你们那里有这么大的西瓜吗？”这回，巴基斯坦人不屑一顾地说：“这东西我们那里不叫西瓜，叫葡萄。”
　　 多年前，有位朋友神乎其神地吹牛说，中国的航空母舰多么多么厉害。我随口调侃了一句：“你知道中国有几艘航母吗？”他傻了眼，随口乱说道：“多得很，东海、南海、黄海哪个舰队没有几十艘？那哪能数得过来？”其实当时连“辽宁号”还没改建出来呢。
　　 现在的国人动不动就来个“厉害了，我的XX”，就连我老家的那个小县城也敢自称“大XX”。
　　 文化自恋带来的危害是非常可怕的，上个世纪的大跃进、浮夸风，前车之鉴，为时不远。当年的德国人不就是认为“日耳曼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其他民族都是劣等民族”吗？
　　 针对有人吹嘘说《孙子兵法》在国际上大受追捧，李零先生清醒地指出，这主要是受了两大神话的误导。一是美国两次伊拉克战争，据说就是靠《孙子兵法》打仗，甚至说人手一本《孙子》；另一大神话是说日本靠《孙子兵法》发的财。时下国学热中泛滥着的那种自欺欺人的“文化自恋”，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愚蠢。
　　 前些年，文化造假行为已在各地劳民伤财嚣张横行，有些地方打着弘扬文化的招牌，造出了一堆毫无文化内涵的垃圾；浑身上下贴满了文化标签，却成了最没文化的摆设。什么是附庸风雅？就是装点门面的面子文化。正如王蒙先生所说，愈是缺少对于文化的想象力的人，愈是容易把文化财务化、基建化、利益化。其实就是泡沫化。
　　 文化有其永恒的价值，对于社会秩序的安定和国民智慧的开启，都具有重大的意义。然而，如果我们还没有真正脱胎换骨，还在旧秩序里徘徊，仅仅肤浅地试图在那种并不先进的文化里寻找一点心灵抚慰，那将是民族的悲哀。
　　  张轶西先生说，一个人深夜买醉倒不可怕，如果一个群体去疯狂买醉，将无法预估它的消极。当下我们急于寻找的不是内心的宁静，也不是文化自恋，更不是宗教迷狂，我们需要改变潜在的恐惧感，需要找回做真人的勇气。
　　 文化自恋经常表现为一种群体心理的浮华，是一种群体之病。要命的是，有些人偏偏还要把这种浮华强加于我们的下一代。
　　 现代社会需要的不是文化自恋，而是坚定坦诚的文化自信；不是固步自封，抱残守缺，而是与时俱进，走在前列，勇立潮头。文化自信更需要反思与批判，而不是一味地高唱赞歌。有底气的民族不会自卑，不怕争议，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只有那些虚弱的人才听不得不同的声音。许多时候，千夫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自恋，不过是一种虚幻的自我满足；文化自恋，不过是一种缺乏自信的精神胜利法。
　　 《南方周末》2011年4月14日曾经刊登过一篇文章，题为：一所大学的百年校庆。写的是日本东京大学百年校庆，搞的不是什么的庆典，不是什么的华丽布置，也不是什么热闹的学生活动，而是一张近乎简陋的海报，上面写着：“京都大学与殖民政策———反省百年京大犯过的错误”。校内和“京大百年”主题相关的讯息，一半以上都是批判性、反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