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
　　 场地上所有的灯都打亮了，红、黄、绿、蓝、紫、白，各种颜色的光线都有，投射的范围都不相同。有圆形的，有全开放的，有闪光的，还有戳满均匀孔洞的不断自转的球形灯。这些光错乱在一起，考验每只眼球的适应功能。场地上的人就纷纷往出口走。杂乱的脚步声，互相招呼声。还有意犹未尽的，嘴里哼着曲儿，所有嘈杂搅拌在一起，在有限的空间内捂着，形成一种群蜂归巢的轰鸣效果。
　　 他看见人群开始散了，也跟着起身，发现身边的女人已经走了。真像个幽魂！他想。
　　 一到外面，人就突然轻松了。夜风那么一吹，就吹走了附着于身体上的无形的负重。他大口呼气吸气，直到完全循环出体内的浊气，才恢复平常状态。
　　 街上的路灯，完全区别于之前室内的。这是幢七层楼房，位于城市心脏地带。不完全独立，左边和另外的楼房连体，而另外的连体楼，又连着其它楼房，不断扩展。这让人想到动物的内脏，肝连着胆，心肺相连，脾胃相连……此刻，他站于楼房的顶层处，居高临下。街灯白灿灿的，所照着的范围，像涂了过多白粉的女人的脸皮。灯光所及，由近至远色度逐渐淡去，正失去光泽时，又与另一盏街灯灯光交叉，重叠，那叠加部的物体人影便被折射，浮光掠影，生出许多似是而非的影像。楼钟噹噹噹……响了十一声次，不慌不忙。响声发出时，短促，并不悦耳，像那酒喝高之人吼唱，自己是声源，却是声音的盲点，毫无乐感可言。他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上方，这座楼顶，装嵌着一座椭圆形大钟，像极了橄榄。街面上远远地，视线只要能穿过楼林间的缝隙，就能清楚地看到钟面上的时针。日光烈时，钟面奕奕发光，暗天雨日时，钟面灰淡，时针愈发透黑突凸，夜里钟面隐去，轮廓却在，指针发光。城市高于此楼的大厦，随地可见，多到数不胜数，却要把唯一一座楼钟摆于此，令人费解，反常。就像——他，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今晚却反常了，莫名其妙就进了“夜莺”。
　　 这俩字他平常看见过。偶然的日子，他经过他现在脚下右边的街道，偶然抬起头。稍远的地方，而不是现在他站立的垂直脚下。正位那是看不见正顶上方的字的。所以是稍远的地方，抬头，有斜角度，他就看见那楼顶座钟下方，挑出腾空的俩字，“夜莺”。初看俩字时似两匹腾挪跳跃得骏马，凝神定眸时，看出字的原型艺术来了。那“夜”字，神似穿燕尾服的绅士，戴着黑色礼帽，身体前顷，一腿后飞一腿前跨，而那“莺”字，恰如一女子，颔首抱臂双腿略屈。
　　 然而，这和自个儿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吧。
　　 就如，街上飞驰而过的豪车，两侧的高楼大厦，来来往往的人物，所有的这些，和自己的关系似是而非，谁说得清楚呢。那俩字，看见了也就看见了，就像天空中鸟儿飞过一样，没有什么痕迹。要不是那快要退休的同事老张头，这俩字就像杨名吃过无数餐饭中的某一餐中某一道不太常吃的菜，尝而无味，过了也就过了不再记起。问题是老张头提到过这俩个字，就捞起他的记忆了。和老张头同事多年，没觉得他和一般人有什么两样。老张头书念得不多，吃饭、上班、睡觉、放屁。他不抽烟不喝酒，闲时就反复唠叨对同事的不满，说这个贪玩不管事啦说那个怎么趁领导不在又逃班啦等等等等，都是些屁事儿，祥林嫂似的。他烦这个老头儿，能避开他则避。
　　 什么人哇，吃吃没鸟事尽管别人的事，跟他有关系吗？毛关系也沒有哎。他说来说去也没见他多干些事，他上班本来就没啥鸟事。就那么个一天，他老婆死了。得，儿女早成家立业各奔东西了，他成孤老头了。成孤没多久，性子却变了。逢人不再家长里短了，而是，他说：我想女人了。
　　 这话从一个快六十岁的人嘴里吐出来，他吃惊不小。
　　 啊？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死鱼眼似的看着老张头。
　　 你啥意思？老张头被他看毛了，觉得这眼神是个不信任。我很强的，每天都想要。他说。
　　 这我相信。他能不信吗？
　　 以前老太婆在，还好颠颠老太婆，现在她没了，我只好找别人了。那个剃头的女人，我不去了，这种女人太贪。老张头说。
　　 哦！
　　 每次去都叫我去对面店里买水果，买水果就买水果吧，买来又不她一个人吃，都是大家分掉的，那些人吃人家的，还笑我，不味道的。不是我小气，我有钱，我有三层楼房，两层租掉的，光房租我都吃不完。就是感觉不味道。每次去还那么多人，不味道的，不去了。
　　 哦！那，后来呢？
　　 还是那个做家政的女人好。
　　 哦？
　　 但是。
　　 怎么？
　　 我叫她跟我好了，她又不答应。
　　 这样不很好吗，反正你可以和她睡。
　　 可以是可以，但是她工作太吃力，有些时侯吃不消跟我睡。
　　 呕！
　　 ……
　　 说来说去，老张头是为了自己天天有女人睡，最好家政女人不干她那个工作。问题是，老张头他了解，一只铁公鸡。他是想马儿肥又想马儿不吃草，尽想好事。
　　 他很难把老张头和那男女之事联系在一起。你看他到单位，才几分钟，胳臂肘支起两只前手臂，手掌靠拢撑开，像刚刚出土的双芽儿树苗，大脑袋就搁在这芽儿叶上，眼睛虽然睁着，却无光无神，像没有合上眼的尸体。不多会儿，那张靠椅上就有鼾声响起，伴随着清脆而有规律的响屁。难道他夜里从来就不睡觉？都在干那勾当？
　　 奇了怪了，都从那儿认到那么多女人的？他想，顺口就说了出来。
　　 老张头拿眼斜他，像刮他脸。你这么年轻轻的外头就没个女人？太亏待了你那身子了。
　　 “夜莺”“金舞池”“水晶宫”……他一口气报出好多名，像数一串阿拉伯数字。
　　 不晓得！杨名表情大惊小怪。不晓得，也不感兴趣！
　　
　　 灰色的窗帘，抢先暗了起来。暮色就此来临。隔壁房里有响声，像一艘轮船向他驶来。她完全符合有些动物的本能，撑饱了就睡。他烦躁，觉得身体里像注满了热水，人处于临沸状态。
　　 他猛然站起来，像压缩后失去力量的弹簧。想咆哮一阵，要嗷嗷嗷大嚎，却还理性，知道喊不得，楼上楼下左楼右楼，到处伏着人，他还不想被人当作疯子。
　　 他又把自己按回椅子上，没多久就坐不住了，像生了痤疮。隔壁的鼾声如旧，其间还夹杂着几声咂巴声。他知道那是涎水顺嘴角流淌，过于泛滥，她就咂巴，顺带用舌头把涎水扫回口腔。
　　 他有种冲动，想冲进隔壁房间，双手死掐那仰着的粗脖子。由于过于肥壮，那脖子就显得短，那么短短一截，却有好几匝肉圈圈，或许双掌掐那脖子还合不拢。这就费劲了。那就拿那弯勾的水果刀，就那么一切，鲜艳的血就如水管暴裂，喷射而出，散发成十几道血柱。那也不行，自己见不得血，见着就晕就吐就倒。他连鸡都没有杀过，做不了这种事，罢了罢了。他觉得她是长在他身上的瘤子，烂了的，散发着恶臭。
　　 那年，那夏天，那个夜晚，他走过一条街。那条街的街灯，大部分都已失掉了生命，使得这条街道更像是被这城市遗忘的角落，野草疯长，街灯被两边临街的店面房里更多五光十色的灯光所替代。
　　 他究竟是被粉色灯光所诱惑，还是被透明玻璃门后的那些人影所诱惑，不得而知，谁知道呢，是鬼迷心窍吗，就如此解释吧。
　　 他僵尸般挺在椅子上，任那烂泥似的洗发水涂抹在头发上，那洗发水渗到头皮上，感觉粘又凉。嘁嘁嘁，发廊妹在他头上喷水。这让他想起花匠侍弄花圃的画面。一只被喝完了水的普通矿泉水空瓶子，在盖子上刺几个小孔，瓶里装上自来水，盖上，拧紧，对着头一捏一松，瓶盖如莲蓬，就喷出水来。洗发妹的手艺，如她的形象，粗糙，肥壮。连续地捏瓶身，水连续喷洒在毛发稀疏的头颅上，洒多了，如植被稀疏，少土多砾的山包，汲不住水，便往下游流淌，顺着脸颊，耳根，眼角，脖子，蚯蚓般蠕动。他有责怪人的想法，就对着面前镜子里的自己，进行确认。确定那就是自己？花式毛巾围着脖子，脖子被毛巾淹没了，那颈上人头，像座悬浮于湖面的孤岛。孤岛的背景，粉色，柔和，哦，好美的晚霞，洗头妹的微笑脸，占去天空的大部分空间，在暧味的色彩妆扮下，如观音。就那么一瞬间，他那内心烦躁的水浪，神奇地平息了，风平浪静。这男女之间的电石火光，被洗发妹准确地捕捉到了。后来，她培土施肥浇灌，硬是把那埋在泥土里的一叶芽儿催出地面，然后长出树的模样，虽然长成畸形歪脖子树，毕竟也能抽枝繁叶开花结果。从那晚起，他觉得自己不再属于自己，他像只被控制的人偶，有形，却已没了思想。
　　 洗发妹说：哥，请我夜宵。
　　 他没理由拒绝。
　　 烧烤摊上，她毫无顾忌地啃起鸡腿，那双厚唇撸起串来，就如柔性十足的八爪鱼的吸盘。她喝起啤酒，总是一杯而尽，并且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那声音他熟悉，像山里石缝间的小眼泉。每喝掉一杯，她就用小面包似的手背刷一遍嘴巴及四周。嘿嘿嘿，她食指对着他，哥，喝呀，你也喝一杯，好爽的。她将整张脸的表情绽放，像一大朵花向他盛开，花香是烤肉味儿，花汁是油脂，四溢，亮闪闪。那就，喝吧。他像只认命的羔羊。几杯啤酒下肚，他的意识就模糊起来，他觉得对面那张脸，像刚端出烤炉的烤鸭。附近桌上那些吆五喝六的猜拳声，逐渐遥远，似另一个世界不经意间飘漏过来的。洗头妹边吃边说，说了些什么，他一点也没记住，记性像只捡了芝麻就丟西瓜的猴子。
　　 窗帘子和窗外的黑暗，终于融为一体。外面路灯早该亮了。他想。
　　 窗口几乎贴着另一幢楼的侧墙。那些远处稀稀拉拉的街灯，完全无法窥探到这里。
　　 他想，我该出去走走。哆哆嗦嗦移着步子到门边，被一只潜伏着的鞋子扣绊了下，劈啪一声脆响，人往前冲了一步才稳住。
　　 隔壁房间的马达声，突然停息。
　　 他僵着身体，不动。
　　 稍后，那马达重启，像是轮船，离开了码头。他松了口气，摸了把脸上的汗，按亮灯，把那只单飞的鞋子归队。出门他并没有锁，轻轻地合上门页。有她在，他想不出家里会有什么危险。
　　 夜里的城市，就像瞌睡来临，迷糊。
　　 晚饭后，她会睡上一觉，约八点左右醒来，然后握着遥控，不停地翻台。他不清楚她到底喜欢看什么。她看任何节目都是一样的表情，就是毫无表情，没有喜怒哀乐。在这过程中，她会吃很多食物，饼干、面包、酸奶、鸡腿鸡爪……无所不吃，包罗万象，都是从超市里掏来的简易包装食品。
　　 他觉得自己是个溜出家门的贼。
　　 到了立交桥。
　　 桥底下的车子像一群忙碌的甲壳虫，其中的一个方向，便是通往那条瞎了很多路灯的街。他不清楚那里的路灯又重新装了没有，或者有过改造。多少年了，他再也没有进入那片街区。确切地说，洗头妹带他去吃路边摊时，就已经离开了那条街，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那片地方。就像曾经租住过的房子，搬离了，便不再回，然后逐渐遗忘，忘了具体位置，忘了房间的特殊气息，忘了房东，还有半生不熟的邻居。可是，路过的那街道，他人是搬离了，却顺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每天陪着他吃饭、睡觉，共用一个卫生间。
　　 他难以想象她的胃是如何把那些烤肉烤鱼烤翅……啤酒等食物塞进去的。胃就像只拳头，然后把食物像气体一样不断充入，拳头膨胀，再膨胀。
　　 她吃完了桌面上的所有可食之物，舔了舔食指，嘿嘿嘿，笑，眼睛闪了闪羞涩，是那种抢吃了别人的食物，才发现他人还饿着肚子瞪着她看所产生的一丝愧疚。用尴尬的笑来翻篇。她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左探右顾，她盯上了一只桶。那是老板放在摊前盛放小龙虾的桶。桶里已浅去一半，但斜眼仍然能看到里面鲜红的小龙虾。她盯着看了会，舌头舔了舔，吞了几次口水。嘿嘿，嘿嘿。她看着他，今年我还没有吃过小龙虾。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他本来想说明天吧。明天吧明天，就是不知道的意思，或者永远没有明天的意思。但他却说：哦，那尝尝？
　　 我们尝尝？她在尝尝两字前加上了俩字。
　　 哦，好吧！
　　 她几乎把脸伸进面前的那盆子里。摘头，去尾，破壳，剩下粒白色菜虫般的虾仁。残缺的肢体在盆边迅速堆砌，隆起。
　　 你不尝尝？很好吃哎！所剩无几时，她重重地换了口气，抬起脸，才发现他没有动手，一直盯着她看。哥，你快吃呀！她把盆子推到他跟前。
　　 浓稠红色汤液里，浮着几只熟透了的尸身。
　　 你吃高兴就好，我吃不下。他说。
　　 哦！大哥真好。她不再推让，拉到面前，风卷残云。
　　
　　 噹——噹——噹——
　　 循着响声抬头，如鸱鸮的大钟就在前方楼顶蹲着。
　　 地面，车行嚓呱人走趿嗒，喇叭声烦躁催促，人人吆来喝去，或窃窃私语，车灯路灯商铺灯……如满天繁星。那钟似脱离于凡尘，明月当空，空旷离世。“夜莺”两字在大钟下挑出，龙飞凤舞，熠熠发光。他想象那钟那字，是一个整体，就如圆月，框进好多风景，以及风景里发生着许多故事。大树，吴刚，嫦娥……小白兔，小溪流。他被神秘所诱惑，就如嫦娥奔月。他没有长衫长袖，也不会翩翩飞舞。那露外楼梯，绕看一个巨大圆形柱子，这样，他看起来就是绕着圆柱，螺旋而上。到了最高层，理应是道门，或走廊的开始。他在旋转的惯性里，突然就被一张布帘挡住。细里看，那布帘像两床蓝色厚被，一被一页门。他掀开一页，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