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遇见】香女子(散文)
香女子兄弟姐妹众多,她排行老二,她爹妈管她叫二女子。庄稼人对取名不甚在意,名越贱越好养活,生个女娃按排行就叫大女子,二女子,三女子的人家多的是,有的人家讲究些,就叫什么香啊,美呀,花儿的。香女子不喜欢她爹妈叫她二女子,她爹妈就“香女子”的叫着了。
香女子下面是三妹,两姐妹相差一岁,性格相投,白天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干活儿,一起钻被窝儿。三妹的生日极好,农历七月初七生的,据说是和太阳菩萨一天的生日。曾经有个算命先生给三妹看过相,说这女子要是成人必成大器,整个家族都会跟着沾光。这三妹的确比一般女娃都聪明,啥事儿一看就会,书也读得好,老师很喜欢她,让她做班长。香女子书读的也好,也招老师喜欢。两姐妹不分伯仲,比赛读书。但那年月,读书不是正事,吃饱饭才是大事。每天手牵手放学回到家,就要帮着照顾弟妹,干家务活。
一天夜里,姐妹俩钻进被窝。三妹问香女子:“二姐,你相信算命先生的话吗?”香女子说:“我相信,你是咱们这群女娃里面最聪明的。”三妹就笑了:“二姐,将来我若出息了,我就带上你。”香女子也笑了,“行,说话算话。”两个女娃就在被窝儿里拉拉勾,嘻嘻的笑着,憧憬着她们的明天。“怎么才算出息?”三妹又问,香女子迟疑一下,说:“我觉得不用像咱们现在这样每天吃不饱肚子,咱们女娃儿都能像男娃儿那样读书,长大了像咱们学校的老师那样成文化人。”三妹点点头,香女子又叹了口气,说:“三妹,前儿晚上我听爹娘说家里又快揭不开锅了,咱们这么多人吃饭,就靠爹妈两个人挣工分儿不行,他们商量不让我读书了,爹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女孩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干嘛?在家帮着干活儿还能顶个劳力。”三妹从被窝里伸出头,吃惊地问:“真的?二姐!那咱们要不跟爹娘说说,让你接着读?”香女子说:“不读就不读了,我们村春红,三妮不也没读了?你没看爹娘每天从地里回来累的那样子?以后我在家就给你们把饭做好,猪喂好,还种很多的菜,一家人都不饿肚子。你好好读,你还要有出息的呢。”两姐妹说着说着,都睡着了。
果真,过了两日,爹就对香女子说:“香女子,你不用再去学校了,让三女子读吧。”香女子低着头,小声说:“知道了,爹。”她默默地把书包放下,把书包里的课本拿出来,用手把书角抹平,回到房间,放在枕头底下,那个布书包给三妹留着吧,这书包上有香女子用丝线绣的一朵花,三妹可喜欢了。“香女子,随我到地里除草去。”娘叫她,香女子答应着,提个篓子,随娘到地里去了。
三妹放学回来,想帮香女子干活儿,香女子不让她干,让她去读书做作业。“三妹你好好读,将来要出息的呢!”三妹拗不过她,只好去读书。香女子问三妹学校里的事儿,都学了些啥?三妹拿出书本指给她看,香女子很认真的听,三妹说:“二姐,以后我把在学校读的书回来教给你。”香女子高兴地连连答应:“好啊!你一个人读咱们俩的书,还能给咱爹妈省一份学费。”两姐妹说好,拉拉勾。从此,三妹读书更认真了,香女子的活儿干得更多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一天中午,三妹和往常一样,放学后拿出从家里带的饭盒儿吃午饭,她的座位靠着窗户,窗外有一棵大榆树,榆树上有许多鸟儿叽叽喳喳的在上面叫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偷拿出他爹的猎枪打鸟。他端着枪,瞄准树上的鸟儿扣下了扳机,枪响了,鸟儿没打着,子弹却不偏不倚打进三妹的嘴里,三妹满脸是血,闻讯赶来的老师和爹娘把三妹送到医院,刚刚抬到柏临河过桥墩的时候,三妹就掉气身亡了。娘哭的死去活来,她爹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脸上的泪淌了一行又一行。香女子扶着她妈,撕心裂肺的扑在三妹的身上哭喊着:“三妹,你怎么不听话?我们不是说好了你一个人读咱们俩的书吗?”可任凭她们怎么哭喊,三妹也醒不过来了。香女子用河水仔细地擦洗着三妹脸上的血,她的眼泪滴落在河里,柏临河的水呜咽着流淌。
家里变得冷清了,弟弟妹妹们也不敢吵闹,他们的爹妈每天都沉默着。香女子默默地把三妹的遗物整理好,装进一个木箱里,放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以免母亲看着伤心。三妹读过的课本还有她自己的课本,都用那个书包装着,外面用一层薄膜包起来,裹了一层又一层,在三妹五七的时候把它们烧了给三妹送过去。香女子想,三妹那么喜欢读书,不知道那边有没有书读?给三妹送过去,她在那边也能读书,还能出息。
人们都关心着他们的爹妈,极少有人关心香女子。孩子都是娘身上十月怀胎掉下的肉,丢了哪个做娘的都掉了半条命。娘常常哭泣,香女子更不敢哭,这个家要有人支撑着,洗衣做饭挣工分。香女子默默地承担着一个姐姐,一个母亲的责任。没有人知道香女子内心的痛苦不比她娘少。她常常在晚上梦见三妹叫她二姐,香女子伸出手去抓她,却什么也抓不住。她醒来,看着黑夜里她伸在空中的手,空气本来就摸不到,而现在她感觉空气更是空荡荡的。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她轻轻啜泣着,怕吵醒睡在旁边的妹妹。她多么想大声的哭喊出来:“三妹,你回来啊!二姐想你!”
香女子的娘日渐消瘦,每天拼命的干活儿。其实,香女子的娘是个喜言笑的人,平常爱哼点小曲,她的小曲儿哼得可好听了,香女子很喜欢听。夏夜纳凉的时候,熏一堆艾蒿,娘手里拿着把蒲扇,轻轻的一边摇一边哼着小曲儿:“人家的闺女有花戴,爹爹没钱难买来,扯上二尺红头绳,来来来,给我喜儿扎起来。”香女子和三妹学着娘哼唱,嘻闹着互相扎辫子。她们给娘唱《解放区的天》,《南泥湾》,娘学得也快。香女子很喜欢那时候的娘,她希望娘一直能那样。
香女子想起算命先生的话:“这女子若成人必成大器。”算命先生为什么要说若成人呢?难道说三妹的命注定不能长久吗?香女子问她娘。娘长叹一口气,“香女子,你三妹太聪明了,命该如此吧。以后咱们一家人好好的过活吧。”香女子答应着,把头靠在娘的肩上,她已好久没这样靠着娘了,她心里发酸,在娘的怀里流着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