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今天,我的生日(散文)
老去,不仅是身体日益倦怠的状态,而且是一种心态,如一只疲意的老狗蹲坐在家门口懒懒地望着西天坠落的夕阳,百无聊赖。
今天是我的生日,6月12日,农历的四月二十九,要收割麦子了。那年,我是在大麦开镰的这一天出生的,那天,白鹿原上一个普通的农家场院里一家人在忙乱着,我呱呱落地,麦客也进了家门……
一晃,六十六年了。
六月即将过半,六月一过,这一年也就过半了。白驹过隙,时不我待,我六十六岁生日,也已是奔七十的人了,人说人活七十古来稀,便将七十的人称为古稀之人。
现在生活好了,医疗条件也好了,人的寿命增长了,人也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普遍都这样,看看满街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扭得多欢。
六六大顺,赶上了好年头。前天我还给老伴说我们是活了两世的人。饥饿的“瓜菜代”年代,我还小,吃杂粮喝洋芋糊糊,玉米面豆腐渣伴着刺荆菜蒸窝窝头吃,苦涩难咽。冬天,一车一车地储大白菜,搬来搬去的晾晒,手冻得生疼……记得,我入学第一个书包是妈妈用花花绿绿的碎布头拼接缝缀起来的。
如今,托共产党的福,托社会进步的福,托孩子们的福,温饱了小康了,四五十年前“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共产主义理想曾是那么的遥不可及,那时,敢想有电视有手机吗?敢想家家有小轿车吗?敢想出国去日本欧洲旅游吗?敢想飞机来飞机去,每年到海南岛躲冬度假吗?
两世人呢。
前日里,今年高考作文全国卷有《把“时光瓶”留给2035》的命题:
2000年农历庚辰龙年,人类迈进新千年,中国千万“世纪宝宝”出生。
2008年汶川大地震。北京奥运会。
2013年“天宫一号”首次太空授课。公路“村村通”接近完成;“精准扶贫”开始推动。
2017年网民规模达7.72亿,互联网普及率超全球平均水平。
2018年“世纪宝宝”长大成人,十八岁了。
……
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2035年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机遇和机缘、使命和挑战。你们与新世纪的中国一路同行、成长,和中国的新时代一起追梦、圆梦。以上材料触发了你怎样的联想和思考?请据此写一篇文章,想象它装进‘时光瓶’留待2035年开启,给那时18岁的一代人阅读。”
2035,我多大了?哦,八十三了吧。那时,我的小外孙麦稻也都二十八了。
麦稻今年十一岁。
麦稻他,在煤油灯下写过作业吗?他穿过补丁摞补丁的衣裤吗?他去麦地里在烈日下捡过麦穗吗?他有过扯住妈妈的衣襟陪着母亲每晚去火车站卖水卖饭吗?我在他这个年龄是这样的。麦稻,他见过吗,那年月,几乎,每天有要饭的可怜兮兮的守在你家门口伸着脏兮兮的手……乞丐中有他这么大的孩子。
六一那天,我才给他买了一架“无人机”,他遥控着,飞机在蓝天上翻飞……他慌着玩,牛奶喝一半剩在那儿,面包吃一半剩在那儿。
麦稻他没有过贫穷和饥饿的体验,似乎,在他心里,日子从来就是这么安逸这么富足。除了我,还有一只叫布丁的小黄狗陪着他。
他的人生以后还有个2035年“基本实现现代化”的日子。那时,他正当青春年华。想想,让人好羡慕。
我能看到这一天吗?
我真难想象再过二十年他们的生活会怎样的优渥。如同,二十年前我难以想像我现在的生活。二十年前,麦稻的妈妈才二十岁,还在上大学呢。
人应该向前看,去创造和享受属于自己的生活。但,如果让我写寄语2035的话,我就说,回头看看吧,孩子,别忘了我们是怎样走过来的。
因为,没有对父辈的回望就不会感恩,没有和旧时代比较就不会珍惜眼前。根深方能叶茂,步稳才会行远。如今人贪婪,如今人浮躁,如今人堕落,是因为忘了来路。
我常给外孙麦稻讲我的过去。麦稻知道我当过兵,常问我,姥爷,你打过仗吗?姥爷,你打过日本鬼子吗?你打过坦克吗?……我只能呵呵。麦稻吃他的蛋挞、奶昔、冰淇淋,喝他的脉动,我告诉他这个那个的……姥爷小时见都没见过,他会说,那,你小时候吃的啥?我没有告诉他我们小时候吃五分钱一根的冰棍和两分钱一大把的柿子皮,一个糖块就能让我们高兴一整天。
人生就是经历,虽然,我老了,我依旧满足着我这一生,虽然也苦过也累过也彷徨过……经得事太多了,往事如远去的炊烟飘散在身后,只是前行。“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年一年的春风浩荡,一年一年的冬雪飞扬,一年一年夏的热,一年一年秋的爽……就这样走过来了,很快。
反右时我五岁,大跃进时我七岁,三年自然灾害我十一二岁,十年文革我十七八岁,四五风潮、八九年动荡……毛伟人说过“大乱到大治”。乱世?虽不能说是乱世,昨天,却是一个筚路蓝缕艰难困苦的开拓时代。盛世,则是指全面的改革开放,走向自由和繁荣的今天。前后各三十年,两世人啊。“我来,我见,我征服。”这话是公元前47年凯撒大帝在小亚细亚吉拉城大获全胜时说的。当时他写信给罗马友人报捷时,一张羊皮上只骄傲地写了这三个拉丁语单词。我也骄傲,因为我见证一个民族的崛起和一个世纪的奇迹。我骄傲,毕竟,我们那个时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我想起屈原在《离骚》里的叹息和祈求:“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不免生出一丝淡淡的惆怅。
还好,今年,我的第一本书《我的外孙叫麦稻》已经出版上架,在“掌阅”。我的小说散文自选集第一卷《猫》第二卷《归途》正在付印,第三卷也已开始编辑……
我在第三卷的卷首语这样写道:
杜拉斯曾经说过,如果我不当作家,我就做妓女。这起码说明两点,一是,两者都需要激情。追求快感的欲望,或获到满足。写作何尝不是如此,总有话要说,不吐不快,发泄。其二,自己好看,给别人一种享受。我只是想对你说,如同小说《情人》里的那个中国男人对一个十六岁法国少女说的那样:“你以后会记得这个下午,即使你忘记了我的长相,我的名字。”这就是我的文字所给你的一个“下午”。
杜拉斯在她的《情人》一书开首的第一句话是“我已经老了。”
我也是,我已经老了。
……
杜拉斯是作家,我不是。只是爱好,爱读别人的书也想去试试。自退休后闲着便开始,写了十年的文,大概有两千余篇二三百万字了,从去年年底起,书也在一本本的出……雪泥鸿爪,好歹就算是六十六年的收获,留给麦稻,留给2035年……或,留在我的身后当纸钱。
麦熟一晌,蚕老一时。是时候了,该开镰收割了。太阳老高。
2018。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