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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在永恒的梦境里虚构身体(随笔)


作者:范墩子 秀才,1206.2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796发表时间:2018-06-12 22:57:14

【流年】在永恒的梦境里虚构身体(随笔)
   一
   在我个人化的审美主张中,虚构的存在,即意味着小说生命的复活。这是个很要紧的问题,一旦我的意识里丢弃了虚构的元素,那我目前或者未来从事着的小说写作,可能会像被爆破了的建筑物一样立即坍塌。那你肯定要问:虚构对于小说创作,究竟有何意义?回答这个问题,以我看,必须先解释文学现实与现实文学的区别。这样一来,虚构立即就会朝着一个更为清晰明朗的方向滑落,从而衍生为很具体的技术性问题。现实文学,比较容易理解,近一个世纪以来,它以自身强大的生命力几乎笼罩了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对中国文学尤其是小说领域产生了巨大影响。它建立在对生活细微描述的基础上,也就是说,作家对于在大时代下具体人物的生活状态、思想变化、命运走向都要有很明晰的判断和深层次的理解,它时刻考验着作家的基本功,比如描摹、写景、人物刻画等能力。
   二十世纪初,卡尔维诺、卡夫卡、普鲁斯特、萨特等人的出现,一下子颠覆了整个十九世纪建立起的小说观念,他们开始撕碎小说的传统面目,重新组建、拼凑、演绎,甚至议论,使得小说在过去的认知层面上拓展了新的可能性,也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现代主义、存在主义、意识流等等。我不想再过多地谈论文学史,我说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因为二十世纪之后的西方小说,对像我这样的年轻一代小说家意义重大。换句话说,我们的师承来自于二十世纪之后的小说家。交代这些,对我们分析文学现实这个话题很有必要。
   以我目前的理解,我觉得文学现实区别于日常现实的地方,就在于文学现实是从日常现实中抽离出来的现实,它能够最大限度地反映多数人的情感变迁,它是存在的另外一个隐秘的世界,它更接近于梦境和一切不规则的、背离日常哲学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不遗余力地讲述文学现实,因为在我看来,虚构和文学现实是现代小说存在的两个重要前提,如果抛离了它们,后续要谈及的东西就显得没有根基,从而沦为一种悬浮在空气中的杂质。
   文学的现实中,人是可以倒立行走的,人是可以吃砖头的,人完全可以过着有别于现实生活的特殊生活。这样的文学现实,是对人类的理想、幻想、未知领域和生活秩序的一种丰富。有人说,小说精彩不过生活,这完全是对小说的误解,小说的内核不是精彩,而是丰富,是作家靠虚构来解密世界的真相。在大的时代背景下,生活的确如同浪涛一样汹涌,但落实到个体生命身上,人的日常就变为庸常,你能想象一个人每天都过得风起云涌吗?生活的朴素性来源于日常的规律性,规律自身就是单调的。只是这寻常中蕴藏了太多的不寻常,它们就像梦境一样被埋藏在黑暗的阴影里,只有高明的小说家才能发现它们,并重新塑造出新的社会人。这样一来,就理所当然地到达了略萨所言说的那个境界:“故事改变了现实层面,达到了一个幻觉和象征意义、甚至幻想的档次,整个环境都被这个不寻常的变幻感染了。”
   所以我才说,小说是在永恒的梦境里虚构身体。
  
   二
   保罗·瓦莱里在他的随笔《美学创造》中有这样一句话:“对于‘创作’而言,无序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创作的定义就是某种‘秩序’。”其实这句话,还可以再接着补充,即:秩序的建立是需要在无序的基础上进行加工,无序的存在,意味着秩序的必然形成。也就是说,一篇小说的诞生,无论从其现代性、思想性、预知性、寓言性等多个方面是否进行了考虑,它的几个基本要素是必需的,比如人物、时间与空间概念等因素,因为这几个要素的存在,才有可能生成某种秩序,从而使故事自身拥有其合理性。当然,这种秩序也可能是美学与形式上的,比如语言、叙述节奏、前后逻辑等。
   在我个人目前小说写作的实践中,人物刻画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可以说,小说的成功与否,直接与人物的描摹有很大的关系,假如人物的形象单一,会直接让故事的推进受阻。只是这里面也有很多的区别。传统意义上,对于小说中人物的刻画,必然要从其外貌、言语、动作、神情等方面进行细微的全方位描写。现代小说却不同,还是以我自己的见解来看,我觉得现代小说主要从人物的内在入手,更注重人物的心理流变,以人物来主宰故事本身。
   这其实是视角变化的结果,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内部都会存在一个看不见的“我”,他代表着上天,意味着全知,他在无形中创造着人的生命,让人物可以沿着设计好的情节无限发展下去。这也正是这种手法的弊病之处,这个隐身的“我”,导致作家忽略了人物内心的走向,而一味跟着构思走,结果造成与现实极大的误差。所以说,传统小说在情节上会显得比现代小说“好看”,因为它的人物要饱满得多,比如《三个火枪手》《战争与和平》《巴黎圣母院》《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等。那现代小说既然在“精彩意义”上难以超越传统小说,那它该如何发展?
   我目前这样认为:现代小说在人物刻画上应该尽可能地做到准确。它无需再将自身束缚在传统小说的条框之中,而应该最大可能地从中解放出来,吸收现代美术、音乐等艺术的优长,使得文本中的人物更丰富,更符合现代逻辑,更能传达现代人在物质信息时代的尴尬、孤独、焦虑、彷徨、虚无与痛苦,而非传统的饱满意义。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昆德拉的长篇小说《玩笑》,那真是一部很出色的小说,它在用小说解释未知的存在的基础上,还能够将路德维克、露茜等人物刻画得很出色,并且丝毫没有减弱小说的现代性,着实让我很震惊。
  
   三
   我刚在上面提到了全知视角,这种视角目前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很普遍,因为它具体操作起来很方便,完全可以不用关注内容以外的东西,只跟着小说的发展脉络往下走就可以了。现在我们可以将中西方进行对比一下,以我现在阅读到的西方小说来看,西方的小说领域明显要宽得多,他们的纯文学领域中,有传统的以故事推进的小说,也有纯粹在形式上进行探索的文本,完美的则是那些形式与内容结合得很好的小说。从小说的本义来看,小说本身就是故事与形式的统一体,凡是言说忽略了形式而写作出经典小说的话语,几乎都是自欺欺人的行为。
   在众多中国作家和读者的观念中,小说要呈现的意义占据了首要位置,他们难以接受形式上的东西,觉得那些东西距生活经验太远,完全是些不切实际、过眼云烟的残留物质。他们喜欢这种全知视角,喜欢给小说里的人物创造一种假想的生活,不管这些人物是否愿意,他们强加给笔下人物以各种情感和生活细节。在他们写作的时候,自己便是上帝,没有自己抵达不到的河岸。这种视角的弊端很明显,很多人肯定早已看出来了,这样写作,作家极其容易以一个举止端庄得体的道德家身份出现,对世间万物任意进行评点,而不再敬畏自然的一切,甚或对于生命本身。
   这样做,容易忽略小说人物所经受的来源于思想上的种种痛苦,进而陷入到古典的说教式批判当中。但是在今天看来,小说家是上帝吗?小说家能够阻挡生命的消亡吗?换句话说,当我很轻易地用手掌拍死迎面飞来的蚊子的时候,我却忽略了一个人生命自身的脆弱。谁给予了个体以生命的存在?谁又有何理由轻易带走生命?我们在今天是否应对价值、道德重新进行评估?人类在今天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无论是生命意义上的,还是科学技术层面上的。加缪说:“一切伟大的德行都有荒谬的一面。”
   反思起来,我并不觉得中国文化落后于西方,只是新时期以来,我总觉得我们这几代人处在一种被动接受的尴尬境地当中,可悲的是,我们多数人逐渐养成了接受的习气。换言之,我们渐渐地丢掉了自身的创造能力。文革结束后,我们一夜间读到了各国的经典作品,又在一夜间看上了彩电,接着就是电影、电脑、手机等,毫不夸张地说,我们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化掉西方世界发展了几个世纪的东西。我们在过度接受外来文化的时候,我们是否具备了快速吸收的能力?我当然并不是排斥西方艺术,恰恰相反,我在很多西方作家身上学到了极其珍贵的东西。
   我说这些话,只是想表达,我们当代的中国作家,若在接受西方艺术的同时,不能够创造出新的艺术形式,那后果会很可怕。如若不能从当前的这种死气沉沉的文学环境中挣脱出来,探索更为广阔的艺术方式,那我们在短时间内吸收的西方几个世纪以来的思想精髓,或许会变本加厉以一种毒害的方式侵蚀我们。看看我们现在的艺术环境,诞生了多少思想上的道德家,他们无所不知,是上帝式的人物,在他们的作品中,也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悲悯与良善,只是那种情感给人一种虚伪的幻灭感。他们却很少反思自我,很少进入生命的内在。这也是我下面要说的话题。
  
   四
   小说家并非道德家。小说家一旦以道德家的身份出现,便会让人生疑。反观那些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作家的作品,几乎背后都有一种文化和政治上的企图,或者就是明目张胆地要为某种机构、团体或集体服务。它代表了某些人的利益,用这种凌驾于多数人头顶的方式来灌输给普通读者,以达到修正大众价值观的企图。这样的作品,只可能会在短时间内被接受或认可,甚至流行,可一旦放置在历史的大河之中,它们必然会被河床上的泥沙无情地掩埋。它们的命运也正是流星的运动轨迹。与这些作品呈对立关系的是那些深入生命与灵魂的作品,是那些能够反映人类的情感变迁、深层的具有永恒的爱的作品。
   这类作品无论是从哪个角度入手,都会不自觉地去关注人自身或内在性灵上的东西,关注那些人身上不被外界珍视或隐藏在某个器官里的暗物质。我以为,像这样拥有自由和开放观念的写作,才是我这代人应该去思考的问题,而非在消费时代里陪着读者一起消费,这是纵容和加剧时代堕落的行为。说到这里,我们这下就可以谈谈主观情感对小说人物审美塑造的影响问题了,因为这个问题的阐述是建立在上述话题的基础上。谈论上面的问题,并非要表明我是一个极端的愤青,尽管我事实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愤怒青年。
   我近期刚写完了短篇小说《我们其实都是植物》,就是以第一人称为视角写成的,完全是以一种极度主观化的情感来进行人物塑造和故事推进。这样做的好处是极容易进入人的内心,能够最大化地展现人物的心灵,瞭望内部辽阔的荒原,包括人物任何细微的情感波动,只要铺开来,就有机会涉及到。但它的缺陷却同优点一样明显,就是容易以人物情绪来主导故事节奏,在叙述的过程中,逐渐消解故事本身的质感与魅力,这也是我在写作这篇小说中一直存在的困惑。那在具体的写作中,该如何把握这一尺度?在叙述人称与空间的选择上,该如何让空间变动产生最为独特直观的效果?
   略萨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阐述过自己的见解:“通常的情况是:小说总有几个叙述者,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轮流给我们讲故事,有时从同一个空间视角讲述,或者通过变化从一个视角跳到另外一个视角,比如塞万提斯、福楼拜和麦尔维尔的例子。”和略萨不同,当他提到视角跳转时,我第一时间想起了莫迪亚诺的长篇小说《青春咖啡馆》,也是通过多个视角来解析主人公的生命逐渐沦陷的过程。由此可见,视角与空间的选择对于小说而言,有如空气对于人类一样重要,这二者是小说形式的决定性因素,而形式是引起文本变化的根本所在。
   对于视角、空间、小说家主观的情感等要素,中国小说家的选择和西方有着很大的区别。看看《红楼梦》《子夜》等小说,我们会发现,这些小说的推进完全依照故事的正常逻辑,视角上相对单一一些,普遍的是那种无所不知的上帝式视角。新时期以来,单从视角的选择上,小说家的手段明显丰富了,比如《生死疲劳》《爸爸爸》,它们更多地选择进入某个人物的心理层面,汉语小说因此而拓展了很多。西方呢?可以说,20世纪以来,西方经历了数次大的小说革命,象征主义、表演主义、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黑色幽默、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等等,每个流派背后都有相应支撑着的伟大人物,并且这些革命是持续性的,这对于小说在写法上提供了多种选择的可能。而我们比之西方的短板恰恰在于此,我们在一夜之间要消化这些东西,难度可想而知。所以,我觉得中国当代小说目前暮气沉沉的局面也必然是暂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会有新的历史人物闹出新的小说革命来,进而整体地影响我们的小说创作。
   对比中西方在视角、空间与理念等方面的差异,并非崇洋媚外,一味贬低自己,我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看清我们在写作上存在的某种局限,从这一点而言,至少是我自己。对我来说,我的思想更希望达到那种飞扬的与旋律节奏感接近的感觉,我更希望我的小说不是在重复前人,尽管从广义的意义上分析,我们永远是在重复与模拟。然而,当我提笔要写作一篇小说的时候,我至少清楚伟大的小说家在接触这个题材时是如何处理的,至少知道他们面临困境时是如何克服的,这样我至少不会在外形上与别人撞车。说得更严重一些,就是当我在思考一个与过往的伟大小说家接近的命题上,尽管我苦思冥想,费尽心思,但若我根本不知道前人处理过的可能性,那我的卑微的思想又何以能得到某种相对意义上的永恒性?对比,在这时就显现出它自身所具有的益处,从某种不客气的层面上讲,这完全是个视野与境界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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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不得不说这是一篇让我感到震撼和值得思考的文章。写作时对小说的情节构思和故事走向的困惑是所有写作者需要考虑的东西,作者从现实文学和文学现实的辩证关系进行了大量的讨论,并通过阅读过的中西方作品进行比较和研究。作者的理解是文学现实区别于日常生活,是从日常生活里抽离出来的现实,而创作也是从无序的基础上进行加工,而得到有序发展。认为人物的发展脉络应该由表面的外貌、动作、神情等强加在人物身上的元素,转换为遵从人物的内心的走向,把小说的形式和内容重点放在人物思想和道德层面,即使生命是脆弱不堪的、是渺小荒谬的,都不能作为理由成为阻挡文学现实的绊脚石,加缪说:“一切伟大的德行都有荒谬的一面。”所以反思作品诞生的意义在哪里?为什么不能拥有自由和开放观念的写作?作者的论点明确,论据严密,论证完整,语言犀利,思路清晰,把自己对小说创作的弱点和需要改革的方向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和分析,得出了小说是在永恒的梦境里虚构身体。文章有的地方确实值得学习和借鉴,我认为这是一篇值得思考并且有辩证关系的文章,推荐阅读提高鉴赏,佳作!佳作!【编辑:茉莉花香香满苑】【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614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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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茉莉花香香满苑        2018-06-12 23:02:11
  这篇文章我读了好几遍,对作者的文笔和知识首先表示钦佩,再次感谢投稿流年,让我受益匪浅。问好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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