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甥女婿杨建树傍晚下班回家骑摩托车在一个急弯处，为躲俩一高一矮，高的搂着矮的嬉笑着横穿马路的红领巾摔倒了。摔得不轻，半个身子飞离了摩托，一条腿压在前轮底下，当场便晕过去了……高个子蓝白学生服的男生吓得浑身稀软腿肚子直打颤，哭了；矮个子小平头的男生打120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把杨建树拉到医院急救室，折腾了好一阵他依然没有醒过来。检查是右股骨骨折、骨盆骨折伴失血性休克。抢救了一整夜，状况平稳后还需进行人工股骨置换术。医生说手术费要十几万。外甥女儿李家怡因为惊吓一直木然着看上去有些苍白的脸更加苍白，她抬起右手臂用失去血色的手指把一缕乱发掩到耳后，咬了咬嘴唇没能忍住，泪“唰”地就下来了……主要是心疼丈夫，次要是愁这么大一笔钱哪儿弄去？
　　 和你舅舅借吧。岳母李美云得知女婿出了事故，急风急火从乡下赶来。气儿还没喘匀呢，平素保养得很滋润的脸有点变颜变色。她见女儿失魂落魄模样，拦住一穿白大褂的细细问明情由，得知做手术能治愈，遂放下了一颗慌慌乱跳的心。待气色稳定后劝女儿，说，事儿来了，就得担着。医生说能治就好。算万幸了，也是咱平时不做恶积了德。钱不够，从你舅舅家挪用。你舅舅今年光卖苹果就收入五、六万。你不愿开口，我回去和他说吧。
　　 近年来，退耕还林，种植补贴，免农业税，农村合作医疗等等一系列惠农政策给广大农村带来了生机勃勃的活力。舅舅所在的沟底村，村不大，千余户人家。但依山傍水，农林牧富齐发展……舅舅前几年又被村民们选为村主任。村里建了鱼塘。养鱼还养着绿头乌龟。听说龟含高蛋白、维生素Ｂ。主治脚力弱、体虚等症，在大城市卖火了！一只乌龟按做法佐料不同，有时能卖上百元有时竟能卖个上千元。村集体经济高涨，人均收入年年见长。舅舅是致富带头人，村民们生活好了，他家的生活水平也日渐提高。把原先的石窑洞推倒了盖了二层新楼房，买了四轮拖拉机，二手小汽车、苹果手机……日子红火得像秋天菜园里熟透了的瓜果，色香味俱全，让人爱不释手！
　　 可和舅舅提借钱？外甥女儿还真的有些开不了口。缘故是：过去岁月中曾经经过的好几件事，让她对舅舅一家人有点耿耿于怀。
　　
　　 二
　　 那还是婚后第二年，外甥女儿因长期睡眠不足，眼皮困得想用个火柴棍儿支起来……她的儿子杨昕刚刚过了一岁生日，正缠人呢。杨昕每次能吃七、八个拇指大的旺仔小馒头；再给他第九个，摆着小手、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要了。这孩子，鬼丁点儿大，奶毛未干呢，就会保护自己。看他走路的样子，一步一步小心着，哪怕一个拳头大的障碍物，都会绕过去。很少有小孩子学走路不摔跤的，杨昕就没摔过跤。这孩子有时候特别胆大有时候又特别胆小，比如：把买回来还没用的汽熨斗拧坏，做妈的一气之下在小屁股上打他两下，他敢天黑月高独自跑出门去对着墙发呆；再比如：手指上让小刀划了针尖似的一点破绽，他吓得“哇哇”大哭，挨个儿问大人，怕不怕？会不会得破伤风？你向天发誓。你发誓说不怕！！也不知他从哪能学得那套。如果不是自己生的，外甥女儿真要怀疑这孩子是谁的遗传呢？如何和自己有事急急火火，干什么都干脆利索的劲儿一点儿都不搭界？
　　 星期天，杨昕大早起来吃了两酱油水蒸蛋，不吭不哈玩上了……先把一只上了发条能跳的绿色机械青蛙大卸八块，踢到一边去；又在地上玩变形金刚。外甥女儿洗了大大小小红红白白几件衣物，晾到阳台上。正给几盆长势不错的“虎皮箭”、“龙骨”、“刺儿梅”浇水，门铃响，她以为是出去抢修下水管道的丈夫杨建树回来了，过去按了开门按钮，转身继续忙手头的事。门开处，一个咋咋乎乎的高嗓门先声夺人传了进来：小怡，我还说你不在家呢。你妈说你今天歇礼拜。
　　 呵，原来是舅舅。外甥女儿忙让坐、冲茶倒水，心里却嘀咕：舅舅突然上门可有什么事？
　　 以往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舅舅好像着意装扮了一番：穿灰蓝带拉链的夹克衫，黑裤子，一双黑布鞋的底边儿是白的，整个人显得清清爽爽。他把沉甸甸一编织袋苹果往茶几旁一放，说，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放个一月半载的没问题。又说，这是杨昕吧？长这么高了？过生日你舅妈要来的，正赶上收夏菜，早上鸡不叫四点钟就得起床，忙到深更半夜都浑身土混混的不能上床睡觉。舅舅动作老大声音很响的喝了两口清茶，可能没泡熟的茶叶末子吸进嘴里了，他又冲着烟灰缸“呸，呸”唾了两口。
　　 过来，叫老舅。外甥女儿拉过一声不吭、一双眼睛怯怯地在舅舅身上转着的杨昕，想说，这小子胆小。话到嘴边觉得不妥改成了这小子认生。是呵，又不是来了鬼，胆小什么？
　　 来，老舅看看。眼睛和你妈小时候一样。额头也像。
　　 杨昕边往妈妈身后躲边冲这边歪眉吊眼做个鬼脸，哟，你是谁？我没见过。哪来的八怪丑？他把“丑八怪”篡改成了“八怪丑”。故意调皮的。
　　 再胡说，看我不打你。儿子如此没大没小的让外甥女儿在舅舅面前很没面子，怨，都是他奶奶惯的。杨昕奶奶就杨昕这么个孙子，从他一落娘胎就宝贝的不得了。伺候李家怡坐月子和李美云争着抢着，不是关心儿媳，只是眼盯盯看着她的孙子，杨昕拉泡屎，他奶奶都得研究半天。看是不是吃得凉了或是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坏了肚子了。如果不是杨昕八个月大的时候，他奶奶心脏病突发离世，杨昕不知让惯成什么老祖宗样了。老人走了，念她的好吧。杨昕的衣服鞋物全是他奶奶买的，杨昕还在肚子里的时候，找熟人做B超说是个男孩。他奶奶就今天这个商场明天那个专卖店蓝的绿的黄的红的不蓝不黄不绿不灰的买了他到十岁都穿不完的衣服。各种型款都有，没有见过这么宠小孩的。她那么样样上心，连杨建树都看不下去了……外甥女儿正念叨着……外甥女婿杨建树回来了。
　　 外甥女婿进门便使劲儿吸鼻子，什么香味？苹果呵。没等大人们开口，杨昕跑过去拉了爸爸的手说，给你介绍。这是老舅。咱们家的贵客，这些苹果都是老舅带来的。甜。你还不快快施礼致谢。杨昕胖胖的小手拿着啃了多半只的红果子弯下腰学着从电视上摹仿来的台词和动作，把大家都逗笑了。
　　 婚礼时，舅舅来过，并且是上了大礼的。五百元礼金外加两只煮熟压好的猪头，还有满满一蓝子土鸡蛋。还有舅舅吆三喝五热情得不知怎样表达的高大嗓门儿。给外甥女婿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外甥女婿打心里喜欢舅舅的男子气概。豪爽而不藏不掩，不似某些假模假样半瓶子醋的城里人。他要好好款待舅舅。稍事寒暄杨建树立刻拉了儿子到门前的菜店、熟肉店买回酱猪蹄、咸牛舌、花生米、豆腐条和两瓶“西凤酒”。外甥女儿有些不以为然。其实，她从小就看不惯舅舅高声大嗓门的乍乎劲儿。更看不惯母亲李美云偏袒他，从舅舅家去外甥女儿的娘家要走七、八里乡路，不远。可，每次舅舅上门，母亲总高兴得什么似的，李家怡的母亲和她弟弟长的是一点儿都不像。李美云大眉大眼身段富态，讲话开明爽爽朗朗的一个女人。舅舅却是瘦高个子棱角分明说话响脆心里谋事的一个男人。小的时候，都说李家怡长得有点像她舅舅，眉目清秀身段玲珑，李家怡听到就不高兴；她数学不开窍，每次成绩下来都羞于示人。李美云就会说，怎么没像了你舅舅，十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听完题，马上报出答案来，李家怡听了也不高兴；看到李美云拿稀罕的菜和家里过节才喝的酒让舅舅吃喝，李家怡更不高兴。舅舅酒德不好，每喝多了，脸红、眼角红、脖子也红，亮着嗓门儿不停休的侃侃而谈：从易经八卦到社会人生，从谁家媳妇儿抠门掉到鞋面上一粒米都要捡起来扔进嘴里到邻居偷砍了村里的两棵榆树做棺木被抓进了派出所，什么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像亲历亲为一般绘声绘色。而且，舅舅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五行八业的奇闻怪谈都融会贯通在一起，从天堂仙子讲到地狱恶鬼，从家猫怀孕讲到野鸡野狗被人血淋淋地生吞活剥……中间没有停顿，听不出任何过渡来。
　　 仔细琢磨，舅舅讲的那些半是清醒半是醉的言论并不是完全没道理，他看书看报特别是衣兜里揣着一个收音机整天听，还常去村里的大晒场上和人侃找狗逗知道的当然不少。但外甥女儿就是顶顶看不惯。看不惯舅舅“无所不知”的作派。
　　 舅舅的“无所不知”衬映了外甥女儿的“懵懂无知”，李家怡是独生女儿，却像小猫一样在舅舅高大光辉的阴影下长大。从来没有过“唯我独尊”的优越。记事以来，李美云老是夸她的弟弟，老是偏心他。连他醉酒，她都有理由为他开脱，说：你舅舅生来就是要强人，家贫家穷要不上强，心里不痛快，才借酒浇愁的！他喝酒碍着谁了？又没耍酒疯，又没醉酒打人骂人。
　　 耍酒疯也豁出去了！打人骂人也豁出去了！！毕竟舅舅是外甥女儿婚后第一次上门，外甥女儿要做的是娘家人的脸面。必要的排场还得摆摆。不然，母亲那边就不过关。在过去和现在还有可预见的将来这些时光中，李美云每逮着一个机会都要夸她弟弟的好：什么无师自通，木工泥瓦匠的活儿看看就能干；什么割个玉茭杆儿都比别人摆放得齐整。那不成“通才”了？外甥女儿心里不服。但也不公开反驳，原故之一是：当舅舅的确实有点能耐，研究科学种田种出过比碗还大的土豆。收音机坏了手表停了他都能鼓捣好。原故之二是：反驳了李美云一定会滔滔而辩，不把你说得哑口无言就一直辩下去。亲眼目睹过父亲李秒岑在母亲李美云的言词攻击下落荒而逃，从此再也不提舅舅的任何长短。何况她一个丫头片子？外甥女儿早就学乖了。而且，外甥女儿的工作包括这门亲事也和舅舅有关，她高中毕业算是接了母亲的班才有的工作，接班手续都办了，但没有接收单位。上级新华书店一位姓肖的经理在沟底村下过乡扶过贫，送了舅舅不少《科学种植》《新农业》之类书刊；舅舅回报他晒好的甜菜干，南瓜籽。俩人称兄道弟喝过几次酒后成了朋友。如此七转八弯李家怡被舅舅的肖姓朋友安排到北城的图书超市当了收银员。图书超市装修新楼，杨建树所在的自来水公司承接安装管道工程，某个中午，提着沉甸甸工具袋的杨建树和抱着一摞新书的李家怡撞了个满怀，俩人同时说，对不起！又同时说，没关系！她帮他收拾掉在地上的工具；他为她捡散乱了的书。尔后，俩人相视一笑。他见她眉清目秀，一头长发飘逸；她看他好高的个子，笑容醇厚而牙齿洁白。年轻的一对相互都有好感很快就对上了眼……而且，天知道，那段时间，少女李家怡想把自己尽快嫁出去的欲望是那么的强烈！！她急着长大，急着往前冲，急着想撕掉些什么或是破坏些什么，急着要把自己从熟悉抛入陌生。（后来，李家怡明白了这是青春期的原故，每个人的青春期都免不得心绪繁杂的，也许她比别人反映强烈了些）所以，杨建树拿着一块式样时髦、盘面上有红色玫瑰花的电子手表求婚，她立刻伸出手腕答应了。
　　 母亲李美云表现得很开明，说，只要对方人品好就行；父亲李秒岑沉迷在他的象棋世界里，整天十里八村找人下棋，对外面世界发生的事一贯的听之任之。婚事很快就定了。婚床上，杨建树涨红着脸动手脱她的衣服。那是个新春时节，春风很凉，她穿了不止一层衣服，他便一层层的脱，动作轻柔有序，她所有的欲望却在被脱光了的时候突然间潮水一样褪去……对接下来的事，心里有点勉强，又说不出拒绝的话。直至他进入她——她才想：自己这个婚姻是不是太草率了？眼角悄无声儿滑下两滴泪……成为人妇，不久又成为人母。婚后的日子进行着……过得也算和谐美满的。
　　 ……追根溯源起来，舅舅间接的促成了她和杨建树。
　　 当然要对舅舅表示谢意了。外甥女儿去厨房拍黄瓜、烫粉丝、溜肉片儿的忙乎，在舅舅“少弄点。我不饿。早上吃的干米饭”的客气中，外甥女儿麻利地摆出凉的、热的十几个菜，嘱杨建树，快陪舅舅喝酒呀。儿子杨昕看到活色生香的一桌，不玩了。爬上一只高脚圆凳，两只小手抓得满满往嘴里塞……他还没学会用筷子，嫌小勺不能得心应手。
　　 这像什么话？外甥女儿把他抱离餐桌。杨昕蹬着腿哭闹……
　　 让他过来。小孩子都这样。长大就好了。舅舅说。
　　 来，给你块肉吃。杨建树夹块水煮肉片给杨昕。抱他坐到桌前，才不闹了。
　　 酒喝到半酣，舅舅耳朵边儿有点红，他吸了支烟。舅舅以往好像不吸烟的，什么时候学会了？端上一盘烧得鲜美火候正好的烤鱼片，外甥女儿看着一缕极细极淡的烟影儿从舅舅的指缝中飘去。想问：舅舅什么时候吸上烟了？
　　 话没出口，舅舅已把烟掐了，拿起筷子没夹菜却迟迟艾艾的开口道：我来。是想……找你们筹借点钱。下个月，顺子办婚事。女方财礼一项就要两万。家俱摆设烟酒一场婚礼办下来少说也要四万。庄户人家一下子去哪儿弄那么多钱去。你们看能不能借到一万？收了秋卖完粮就能还。
　　 当时，夏天就剩个尾巴了……转眼就是秋。也就两个来月的光景。可舅舅要借的数目是他俩婚后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全部家当。情理上该借出这笔钱。可李家怡心里并不乐意，主要是对舅舅一家或者说对舅母那个女人没有好感。舅母是那类丑人多作怪的，她有个很秀美的名字，叫王艳花。王艳花头发缺少营养有些枯黄，皮肤白而粗糙，蒜头鼻子眯缝眼，嘴略大且嘴唇稍厚，个子不高人偏瘦，臀部却大，走路身子一扭一扭典型的水蛇腰，看背影很风骚……说她三十岁也像五十岁也行。王艳花在没嫁给舅舅前就和一位比她大十几岁别号“鼠精”的男人厮混。那男的在沟底村偷鸡摸狗，爬小媳妇儿的墙头什么龌龊事都干。据说王艳花流过产；据说鼠精的女人找了几个娘家兄弟抓破了王艳花的脸；据说分手时王艳花让鼠精出了一大笔钱。鼠精和她讨价还价少给了几千元。有这么多“据说”的女人，年龄偏大长相又丑，舅舅唯一的姐姐李美云首先站出来反对。说舅舅身材不错长相也好看书读报爱讲卫生作风正派心灵手巧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家底家里贫困点，可人好呀，只要人好，迟早还怕找不上个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