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阿娣
　　
　　 坐在车上，哭已不能自己。
　　 拨通电话，那边传来爸爸熟悉的声音。我一声：爸。之后更是放声大哭。
　　 爸爸慌忙问：你咋了？
　　 憋在心里已默念了一万遍的“对不起”愣是没说出口。
　　 爸，我想你了，你啥时候来？
　　 从来没有比此刻更让我疼惜爸爸，也没有此刻的自责。我喜欢看历史故事，《明朝那些事》朱元璋为了帮朱标拔掉膀子上的刺，先后制造了胡惟庸案和蓝玉案。仅胡惟庸一案就牵连十几万人，有三万余人（另有说六万多人）被杀，而蓝玉案相比就少一些，但也足有一万多人脑袋落地，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
　　 我常想，古时帝王功成名就之后喜欢大杀功臣，已经成了一个顽疾，比如飞鸟尽，良功藏，火烧庆功楼等等，于是，就有了秦汉，大唐，宋明清今朝代的更迭，就像一出热闹的剧目，你方唱罢我登场，除了铁打的江山轮番改姓，更多的则是无数鲜血与尸体的堆积铸就。
　　 我走在西安的街头，我不能细看，不能细想。若细看细想，必是热泪盈眶。我庆幸兴祖上没有什么让可皇上杀的大人物，才有今天在西安街头散步的我。但是我忽略了各种莫须有之后，改变更多的是许多无辜老百姓命运。此刻我能散步在西安的街头，并非我的祖辈父辈们事事顺心，其实，他们也历经动荡类似灭顶之灾而隐忍豁达的包容了一切苦难后，坚韧包羞忍耻地凭借双手辛勤劳动，耕读传家。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今天下午和小叔微聊。
　　 其实，文字聊天对于我们整个家族，都不善于表达来说是很好的选择。我和小叔聊起爸爸。
　　 从我记事，妈妈和爸爸就每天吵架。起因就一条：爸爸没本事。吵的多了，我也见怪不怪了，因为吵了多少年，爸爸还是没本事，还有什么好吵的?
　　 等我长大，成了家，才明白妈妈的怨愤。
　　 爸爸是农民，农民里面的“差等生”，庄稼种不好，情商也低，一句话说出来能把人噎死。
　　 爸爸从不顾及别人感受，一切都以自己舒服为原则，饭来就吃，吃饱了撂碗，你头疼你发烧，那是头与热的事，不关我的事，我没必要替你着想。
　　 所以，妈妈的肚子每天都是鼓鼓的，再加上连生四个女孩，妈妈常受村里人的白眼和爷爷的言语讥讽，导致妈妈精神抑郁。
　　 种种不顺心，妈妈患癌，对我们这个极度贫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可小叔却说：是你妈没把心态调整好。
　　 我说：谁嫁给我爸这种人都不会有好心态，我爸没你十分之一的本事，（小叔是文革后的大学生），说话却比你冲十倍。
　　 小叔说：你爸很聪明。
　　 我：聪明的界定应该更广博，而不应该是某一学科吧？
　　 我知道爸爸小时候数学方面很有天赋。据爷爷说，那时候生产队里算账，几个会计拿着算盘算半天都算不到一起的账，爸爸低头一想，马上就报出答案。那时候，五六岁的孩子就没有接受到启蒙教育的渠道。我只能称这种无师自通的本领为天赋。爸爸也说过，他上学时被称为“华罗庚”，他提出的问题老师都不会，有时候老师不会的问题还要问他。我上一年级也被爸爸启蒙过一段时间的数学。爸爸的数学一直很棒，持续到文革开始。这是我所知道的。
　　 所以，我并不认为数学很棒就是聪明，聪明应该有更宽广的定义，比如：为人处世左右逢源，说话办事得体大方受人尊重，农民中的聪明人应该是把庄稼种好，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小叔说：你爸比我聪明多了。
　　 我心里呵呵。
　　 这话猛地一看，就像一个成功者对一个失败者的勉励。
　　 小叔说：武装村老一辈人说起你爸的聪明没有一个人否认，如果没有文革，你爸不是北大清华，就是西交大，读书比我强多了。
　　 我依旧反驳：那只是数学天赋，不代表聪明，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聪明人能过这日子吗？我爸那点智商还能恭维？
　　 小叔：是文革与家庭灾难的打击把他正在发育情商凝固了，你爸现在的情商确实低，但不能否认他的聪明，只是凝固了的情商、智商原地踏步，没有随年龄成长而已，如果用初中学生的智商标尺衡量，谁敢说他低。
　　 我惊讶：你是说他一直停留在上个世纪60年代？怪不得，爸爸很难沟通。我听说过爸爸受了刺激，你能不能给我细说一下？
　　 漫长的等待后，小叔发来了一段话：文革开始时，周陵中学是咸阳市最好的中学，你爸是年级内稳定的前三名，学校老师都知道。十二年后我上高中，学校的老师还提起你爸的名，他是地道的名星学生，俄语成绩稳定在九十分之上，数学语文更不用说，是千人夸万人赞的好学生。文革前，你爷是生产队副队长，文革开始，立马变成地主分子、黑五类，家产被分光，全家人被赶出家门，你爸被赶出学校，你爷被到处游斗，那段时光我现在回忆起来都会心痛，你爸刚好处在心里断乳期，伤害极大，我只有三四岁，影响不大，你二爸的懦弱也是那段历史造成的，你出生，整个家庭已走过屈辱期。
　　 当时，周陵中学在陕西省的知名度相当于现在的西工大附中，文革中，他们已被伤害到了不知道疼痛的地步。
　　 看完，我泪如泉涌。
　　 虽然也听爷爷说过文革的事情，但是，爷爷只偏重于讲述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和屈辱，讲述他辛苦一生挣下的家产全被分光，天天挨批挨斗，最后连捡牛粪的资格都没有。
　　 那时候，邻村因受不了迫害而跳井、上吊的“地主”很多，我可怜的爷爷每时每刻都在思考：该屈辱的活着？还是有尊严地死去？根本无暇顾及十四五岁的爸爸。
　　 我也想过，如果是我的孩子，或者是我，如此优秀，因莫须有的罪名而遭受摧残，断送一生的前程，我一定会疯狂杀人或自杀。
　　 小叔又发信息：“你爷爷在文革中没有自杀，已是我们晚辈的幸运与骄傲，我现在和朋友说起你爷爷，朋友们都非常佩服。我认为，虽然你爷爷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但他是普通农民里的英雄，也是一个英雄的父亲。
　　 是的。我的爷爷是一个英雄的父亲，也是一个英雄的父亲。
　　 每当爷爷看到没有主见的奶奶，看见六个弱小的孩子（小姑小叔只有两三岁），他选择了屈辱的活，他如果死了，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爷爷是英雄的父亲，一度受过重创的爸爸，智商、情商凝固在十四五岁。到了二十多岁，他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样，娶妻生子，挑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忍受着妈妈的指责和抱怨。母亲终日忧郁愤懑，导致她不满四十岁就撒手人寰。心智只有十四五岁爸爸中年丧妻，他像爷爷一样，甚至比爷爷还坚强，选择勇敢面对，绝不向生活的苦难低头，带着五个幼小的孩子（当时小弟小妹只有五六岁）继续前行。
　　 虽然我也埋怨过爸爸没本事，因为我和弟弟妹妹兜里从来没有零花钱，别人吃蛋糕、冰激凌，我们只有看的份，喜欢的小说、漂亮的衣服更没指望买。
　　 一个冬日的夜晚，我和爸爸坐在院子里剥玉米粒。我告诉爸爸我被学校选中去市里参加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整个年级就选了两个人。爸爸兴奋地说：好得很么。
　　 我低着头，用很细小的声音说：去市里考试还得花钱，我不想去。
　　 我眼角的余光看到爸爸正剥玉米的手突然僵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正常，一边搓玉米一边说：学校选你去你就去，有的娃想去还去不了呢！只要你好好学，爸爸再难也要供你上学。
　　 爸爸一脸骄傲。那天，我看着爸爸皴裂渗血的双手一下一下在玉米棒子上翻动，说话时，脸上的神情无比坚定，我的眼泪像泄了洪的闸门喷涌而出。那次，我改变了对爸爸的看法。
　　 每年开学季节，我爸就要拉着架子车去卖粮食，这是我最心痛的事。因为我爸除了干农活，再什么活也不会干，只有卖粮食。但是，爸爸没有怨恨生活，没有仇视社会，而是竭尽全力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对社会有用的人。也许，爸爸也在庆幸，家族虽受迫害，但不像古代的帝王株连九族满门抄斩，家族在那场浩劫中都保住了性命，才有五个生命的延续，也许，他感恩当今的社会政策，五个孩子都有上学的机会。
　　 我上中专也是因为家里太穷，急需要一个人赶紧挣钱，要上大学的话还需再上三年高中。
　　 我中专毕业后，成为中铁二十局职工，帮助爸爸抚养弟弟妹妹，弟弟妹妹都很努力，除了二妹，（二妹在母亲患病时辍学），都考上了大学，现在，在各自在岗位上尽心尽职，努力工作。
　　 时过境迁，如今，我和弟弟妹妹们像一颗经过风雨磨砺的卵石愈见圆润，愈加成熟，我们的工作、生活都非常圆满。而穿越大风大浪的爸爸，情商还在原地踏步，一个最普通的农民为社会培养了五个有用人才，爸爸是何等的英雄？
　　 谨以小叔的话做为本文的结尾：你爸没能成为一个科学家，成了一个非常普通的农民，在农民队伍还排在后边，他身上缺点很多，但他是一个努力劳动，尽力照顾子女，关心子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