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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天涯】最后那次见面(散文)


作者:明山秀水 秀才,2498.8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876发表时间:2018-06-20 11:20:00

【天涯】最后那次见面(散文) 父亲最大的过错,是不该亲手毁掉自己圆满的家庭。正因此,父亲短暂的一生中,留给我的记忆很少很少,比较清晰的记忆,是最后那次见面。
   我十二岁那年春季,在端氏。一天,母亲从外边跌跌撞撞进得屋来,挨着墙根瘫软在地,并伴着失声痛哭。我和姥姥都吓坏了,站在母亲身旁不知所措。待母亲情绪稳定,姥姥小心翼翼地问:“出甚事了?你给说说。”母亲抽泣着回答:“听人说,小军的孩子板了。”姐姐出生那年,父亲参军去了越南,她便有了“小军”这么个名字。在沁水方言里,小孩子夭折称为“板了”。姥姥抹泪安慰母亲,说:“心疼小军,就去看看她,出这么大的事,当娘的不去谁去?”母亲抽泣着说:“都闹到这种地步,我怎么去看她?”
   姐姐出嫁前,经历了很多曲折,两地相隔的父母,谁都不同意她嫁给张家孩子,其中原因一言难尽。那张家孩子不愧是军人出身,追求爱情的那份执着,可谓不夺取最后胜利绝不罢休。很自然地,姐姐那颗少女心被张家孩子俘虏了,父亲只得给姐姐简单操办了婚礼。母亲听说姐姐结婚后,叹了一口气:“这不听话的闺女,以后,我还认她作甚?”母亲不登姐姐的家门,母女关系在形式上断绝了。然而,骨肉相连的亲情,是任何断绝形式都无法断绝掉的,母亲听到外孙夭折的消息所表现出来的悲痛欲绝便是很好的说明。
   母亲“不认”姐姐,却安排我去看望姐姐。等不及周休日,母亲到学校给我请假,送我搭乘班车去找舅舅,为的是让舅舅给我带路。班车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晃了几个小时,才把我放在距舅舅家还有五六里地的路旁,我不敢在人迹稀疏的路旁久留,连走带跑赶往舅舅家。
   舅舅听完来意,推起自行车去送我。又是几十里土坷垃路,舅舅把我送至柳沟岭末端的东沟豁。翻过东沟豁,一路向下走就到沙庄了,那里住着我的父亲。舅舅说:“我不想下沙庄,照住你一个人去吧,记住先去保健站找着你爸,招他送你。”我答说“嗯”。
   舅舅居高临下,看着我下了盘山路,进了沙庄之后,原路返回。我知道沙庄哪座房子是父亲的家,径直找去,却见房门上着锁。那时候,村里的闲人多,他们看我不像村里人(我两岁时离开沙庄,再没回去长住过),凑近给我“相面”。这时有人喊了一句:“快去找书荣,是他小闺女回来了!”村里人从面相上给我“对号入座”,还真是省事,不多时,父亲大步小跑回来了,他打开房门,拉我进屋。
   村里人大概把我当成“西洋景”了,呼啦啦挤了一屋,围着我,问长问短,评头论足。一个小孩子家,一下子被那么多陌生人围观提问,紧张与拘谨与难为情,该是怎么个状况,怕是没人能想得出。我坐堂前木椅不是地方,又坐去挨窗的小床边,仍不是地方,村里人把我围得严严实实,始终不放松我。汗在我头顶冒热气,头发打成了缕儿,受汗液影响,清鼻涕也“唰唰”的。我掏出小手绢捏捏鼻子,红着脸低下头去。不知是谁家闺女看得贪心,弯下腰身歪着头眼巴巴盯住我的脸不放松,我的脸皮被盯得滚烫,再也无处可躲。
   父亲顾不上给我解围,他找来木板劈柴生火,搞得满屋里浓烟滚滚,一股烟熏火燎味儿。即便这样,满屋村里人没一个出去。有人喊着我乳名说:“小胖胖,看你爸爸见你多亲,他一个人在家,常年不生火做饭,你回来了,他又是劈材又是生火的,一会儿肯定是好饭。”我侧脸微笑,不作声。
   父亲手脚很麻利,不大功夫,煤火生好了。没等屋里浓烟散尽,有人挑来一担水,父亲舀水洗手,端面盆挖白面,和面又切葱,把铁鏊烤在火边……很快的时间里,一张“烧馍”在父亲手里完成。这是当年当地人逢年过节或招待重要亲戚才舍得做吃的一种面食。制作时,先把和好的面团切成面剂,接着,用擀面杖将面剂幹成碗口大小的薄饼;取食油倒在薄饼上沾匀,再将提先腌好的葱花均匀撒在薄饼上,对折薄饼,用刀切成筷子粗细的细条,之后,重新摊开薄饼,顺着条子横向卷好,最后,团成圆形即成烧馍生胚。待铁鏊里温度适当,倒入食油抹匀,将生胚放进铁鏊,用手掌将其压平,压圆,这时盖上鏊盖,把握火候,两面焙熟即成。做这种面食,油少了不行,火候大了不行,没耐功夫看鏊不行。一张完美的烧馍,用筷子一挑,随即散成粗细均匀的面条状,夹一筷子烧馍条子蘸了醋吃……那个色美味香呵,吃过的人都知道。我被村人围得严严实实,自然没看到父亲做烧馍的过程,但我知道,这些流程一项都不会少。
   烧馍有点咸,父亲没舍得尝却也料到了,他给我冲了一玻璃杯白糖水“中和”。白糖在与之不成比例的开水里无法融化彻底,成了一杯白糖粥。我喝着这辈子喝到的最浓最浓的白糖水,嚼着这辈子吃到的最咸最咸的烧馍,咽喉处时而要甜死,时而要咸死。村人们围着我,一会儿夸赞父亲的好手艺,天天不在家做饭也能做出这么好样的烧馍,一会儿又问我“好吃不好吃”,我回答:好吃。父亲说:“好吃就再吃一个。”我急得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生怕父亲再往我碗里放烧馍。
   吃罢烧馍,父亲推了自行车,带我去看姐姐。一路上经过好几个小村庄,遇见好多庄上人,他们问我父亲的话如出一辙:“你带的小闺女是谁来?这是要去哪?”父亲兴匆匆地回答:“我的小闺女回来了,我送她去小军那儿看看。”当时年龄太小,我体会不到父亲是怎样一种兴高采烈心情,而今想想,他大概在显摆:别看我没抚养我的小闺女,她长大了照样会来认我。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住在姐姐家里,都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饭,我一概没了记忆。总而言之,母亲对姐姐的惦念与心疼,通过我去的这一趟,基本传递到了。因为还要上学,来的时候,舅舅约好第二天上午到后柳沟岭上接我。第二天,吃罢姐姐做的早饭,我和父亲上路了,一路上遇见的人们仍是如出一辙的那句话:“你带的小闺女是谁来?这是要去哪?”父亲仍是兴匆匆地回答:“是我的小闺女来,还要念书,我送她走。”
   回到沙庄村时,父亲带我去家里,屋门打开,村人又跟来好几个,再次面对他们,我少了好多拘谨与难为情。父亲打开他存放重要物件的小木箱,在几本药典下面抽出两个塑料皮日记本送我,他是当地有名望的医生。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好好读书写字,将来学有所成。在当时,这种日记本属于奢侈品,小商店里一般不上货,它们应该是父亲去县城时买的。小木箱里大概放有稀缺中草药,日记本大概在小木箱里住了很久,所以翻页时能闻到浓郁的中草药味儿。几个月后,我转学,没钱买太多日记本送老师和同学作留念,就拿出父亲送我的较大的那个日记本写了祝福词,双手捧给了班主任刘义升老师。比较小的那个日记本,因了扉页上有一行父亲写的字而“未能出手”,可惜忘了当年出了什么状况,扉页被我撕掉,扉页上“骨肉分离在何方?望眼两茫茫”的遒劲钢笔字没了下落。父亲唯一一次送给我的礼物,就这样被我给“分配”了,每逢想起,追悔难已。
   父亲步行送我上东沟豁。走至村口过桥时,住在河东的扁嘴(人名)来了,他身后跟着一条黄狗。扁嘴问我的父亲:“叔叔,你是送小胖胖走呢?怎么不吃上点饭?”父亲回答:“她舅舅还在后柳沟岭上等着接她,哪敢吃饭误事?”扁嘴迟疑了一下,说:“那……那我也去送送小胖胖吧,再唤上我介的狗。”
   当年的盘山路不像现在都是平光光的混凝土路,它凹凸不平,它布满小石头和料浆蛋。蛇不蛆(指蜥蜴)在草丛里藏猫猫,猛一看像蛇在出没;调皮的松鼠既怕行人靠近,又不厌其烦地撩逗行人的目光,它们一会儿爬上松树,一会儿钻入石头缝,一会儿又支起前身观望路上行人。黄狗伸前爪想挠蛇不蛆,又见松鼠离很近,纵身去扑松鼠,松鼠却钻入草里没了影儿。路两边的山上,青翠的松林无风起浪,发出绵延不断的松涛声,不知名的鸟儿在松林间飞进飞出,此起彼伏的欢叫声回荡了山谷……所有这些,填补了我与父亲无话可说的空白。能说些什么呢?多年不在一起相处,说什么话都显得生硬。倒是那扁嘴,嘴巴闲不住,吆喝黄狗一会儿跑前,一会儿又跑后。
   登上东沟豁时,我们仨人均已气喘吁吁,黄狗张开嘴巴,耷拉出枣红的舌头散热,一条毛茸茸的粗尾巴左右扑甩,像在显摆自己胜利登高。父亲手搭凉棚眺望后柳沟方向,看不到我的舅舅。那时候,后柳沟岭到东沟豁这段山路,人迹稀至,据说经常有狼出没。父亲说:“我跟你扁嘴哥再往前送送你,你舅舅也该来得了。”我说:“行。”东沟豁到后柳沟一溜下坡路,仍是踩着小石头和料浆蛋,但脚步轻松了许多。拐了一个弯又下了一个坡,父亲说:“你舅舅上来岭了,我不往前送你了,就在这儿照着你走吧。”我学做了一个手搭凉棚,果然看见舅舅走上岭来了。相距两三里路的两端有大人看着,我不必担忧路两边灌木丛中突然窜出狼或什么,于是扭头对父亲和扁嘴哥说:“我敢走,你介回吧。”
   走出去百十步,我回头,看见父亲和扁嘴哥和黄狗仍在望着我。我挥挥手,喊:“你介回去吧——我敢走——”扁嘴哥喊:“走吧——我介圪照住你快走——”扁嘴哥喊罢,我的父亲开始喊:“好好学习——听你妈的话——以后放了假回来吧——”我高声回答“知道了”,两只脚迈得飞快。直到走下后柳沟岭我和父亲谁也看不见谁,我才想起没喊父亲一声“爸爸”。我无法揣猜父亲当时的内心感受,或许,他眼里的我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喊没喊无所谓,而我却在渐渐长大的日子里层层叠加内疚,至今,至今后。
   所有的内疚,皆因我没有预知能力,我不知道这是我与父亲最后的一次见面——半年之后,千里之外,我听说父亲突然走了,去了一个令亲人怀念却无法再见的地方。像做梦,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闭上双眼使劲儿摇晃脑袋,试图晃醒噩梦,然而睁开眼时又无法不面对现实——父亲真的走了,永远无法再见。内心深处似有千百万犁耧铧耙在同时作业,我疼,我痛,我说不出一句话,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张大嘴巴,想喊,想哭。但终究没有喊,没有哭,不知道哭喊什么内容。
   当我再次踏进沙庄村时,父亲住过的房屋换了主人。我在院边驻足,静望,可惜黑边儿白芯儿的夹板门帘后,再也走不出我的父亲。房屋曾见证我呱呱坠地的那一刻,曾见证我最后迈出门槛的那只脚,却无法目睹我内心的悲痛。这次不远千里专程来沙庄,是为祭奠父亲离世三周年。按当地风俗,父亲的薄棺停放在离祖坟不远的土窑里,两三寸厚的棺板成了他与尘世阴阳两隔的界限,以致界限外的我以眼泪祭奠曾经,界限内的他却无声无息。
   界限是挡不住逝者魂灵的——我一直相信人死后魂灵不散。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不散之魂灵经常飘落我梦中,他给了我他仍旧活在世上的意识。在一次次的睡梦中,为了确认意识的准确无误,我一遍遍地追问父亲:“爸爸,邻家都说你死了,到底是真是假?我去了沙庄怎么找不见你?”父亲笑而不语,我便追问不停,问急了,梦便醒了。有时候明明感觉自己醒了,可思维仍停留在梦里情节,停留在“父亲仍旧活在世上”的意识里。不得已,我只好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夜色里问自己:“父亲到底活没活着?应该是活着吧?”在提问自己的过程中,没一次我不被泪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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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当我们打开秀水的文章,一个真实的父亲跃然网页上。作者用朴实的语言追记了父亲的一段生活经历。“在一次次的梦里,为了确认意识的准确无误,我一遍遍地追问父亲:“爸爸,邻家都说你死了,到底是真是假?我去了沙庄村怎么找不见你?”父亲笑而不语,我便追问不停。”这是作者表达的一种重力之爱。其实父亲的故事很多,这篇却是别致有韵。人生本无预知,相逢或离别没有先兆,不必叹息,不必追悔,获得或失去顺其自然就好。但父亲总是活在女儿的记忆和梦里。感谢来稿!【天涯诗语编辑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621002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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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天涯诗语编辑部        2018-06-20 12:20:51
  从不同的角度写出了一个不一般的父亲。父女情感呀!
天涯诗语编辑部
回复1 楼        文友:明山秀水        2018-06-22 18:08:03
  谢谢编辑老师辛苦编审!遥祝夏怡!
2 楼        文友:天涯诗语编辑部        2018-06-20 12:27:30
  充满乡土气息的文章。父亲留下了诸多悬念。
天涯诗语编辑部
回复2 楼        文友:明山秀水        2018-06-22 18:09:37
  第一次写父亲,也没啥可写,实话讲了一段故事,祭奠曾经吧。谢谢您点评鼓励!
3 楼        文友:思想者        2018-06-20 18:28:26
  这是一篇充满乡土气息的散文,文中的景物描写很好。
回复3 楼        文友:明山秀水        2018-06-22 18:10:38
  谢谢您美评鼓励!向您多多学习的!遥祝您夏天凉爽哦!
4 楼        文友:栀子芬芳        2018-06-20 18:30:07
  图文并茂。学习了。
栀子芬芳
回复4 楼        文友:明山秀水        2018-06-22 18:11:37
  妹妹辛苦了!捧上一杯茶,遥遥祝你夏季凉爽哦!
5 楼        文友:袁梦雪        2018-06-21 22:20:34
  欣赏秀秀姐美文,父女情深,令人感动。问好!夏怡!
回复5 楼        文友:明山秀水        2018-06-22 18:12:25
  谢谢妹妹美评支持!期待你在文学上拉姐姐一把呢,可好?
6 楼        文友:劳英        2018-06-22 06:39:41
  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给人的印象总是悲伤与惨痛。文章里的我,从小因为父母离开而离开父亲。父亲给文章里的我两本笔记本,上面扉页上“骨肉分离在何方?望眼两茫茫”的字,我心中是一个什么样心情?里面包含的意义,我还没猜测出来。千里看父亲,更是我的过错。父亲走了,我一直内疚, 现在内疚,以后也会内疚。文章里面反映出来的悲伤与惨痛,是一个使人动情的力量。读者我是含着眼泪读完这篇文章的。所有的情感都发自内心,情不自禁的。告成天下父母不要轻易分开,支离破碎的家庭,造成的悲剧是不堪设想的。谢谢作者那内疚的心。谢谢作者的写作。谢谢!
相信自己的努力
回复6 楼        文友:明山秀水        2018-06-22 18:17:30
  谢谢您盛赞支持及鼓励!第一次写这样的亲情文字,缺乏内容,有啥就写啥吧,不说虚话,复述历史,就这么的。在此,遥祝您夏季凉爽,美文连连,偶尔也赐稿天涯诗语哦!
7 楼        文友:沁香一瓣        2018-06-22 08:20:59
  祝贺美文加精!
热爱文学的人永远年轻,热爱文学的人永远是奔放的,激情的、灵气的、智慧的、执着的,永远是生活的探索者……
回复7 楼        文友:明山秀水        2018-06-22 18:18:12
  谢谢师父!秀水一定努力习作,不负师父教诲!
8 楼        文友:妙琴        2018-06-24 22:07:01
  作者在父母离弃、支离破碎的家庭长大,小小年纪就离开了父亲离开了故乡,最后一次与父亲的见面没想到便成了永别,复杂的父女情感便在朴素无华的追忆忏悔中;文章写得让读者黯然泪下!遥祝妹妹中晚年快乐哦!欣赏学习你的精美散文。
热爱文字是我一生的嗜好!
回复8 楼        文友:明山秀水        2018-06-29 08:24:45
  谢谢姐姐美评支持!秀水有着曲折的经历,一直不敢去碰触曾经,怕痛。然而历史它就是那样毫无隐性地陈列在记忆里。那就为曾经记下些文字吧,这样,对自己也是一种慰藉……
9 楼        文友:薇梦儿        2018-06-25 08:14:48
  就是这种真实的述说,不用刻意,不用华丽,却让人过目难忘。没有说如何怀念父亲,可是字句里,又满满的是思念。喜欢秀秀姐的文字。
回复9 楼        文友:明山秀水        2018-06-29 08:26:42
  谢谢妹妹美评支持!父亲给我的记忆太少了,很多相逢都是出现在梦里。年岁愈大,愈怀念过去,记在文字里,给读者,也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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