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红了的时候，已是深秋了。
　　 深秋时节，常常下雨，时大时小。周正山和老伴居住的破房子又开始漏雨了。
　　 这所房子很低矮，外熟里生，墙壁上常常往下掉土。他的三个孩子都出生在这座房子里，现在他们都变成凤凰飞出去了，对这个老屋再也没有了一丝留恋。
　　 房子太破了，不但墙壁上有老鼠打的洞，房顶上也被老鼠挖扒了几处，连房瓦都松动了，一下雨屋子里几处漏水。由于屋里潮湿，连北墙上贴的那张毛主席像都粘不住，带着好多泥坯掉了下来。周正山急忙捡起来，擦去泥土，小心地卷起来，放在了盛衣服的箱子里。周正山这代老人对毛主席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们始终相信，打江山坐江山，毛主席的功劳最大，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这是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的。
　　 屋子里的地面比院里低了许多，像半地下室一样。因为街里的路面抬高了，院里流不出去水，就得垫土。院里垫了土，屋里的地面就低了。加上门窗窄小，光线也就暗淡。像这样的旧房子，儿孙在家的，早就拆旧盖新了。随着改革开放的进展，农村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那些高高低低的破房旧屋，青砖蓝瓦或红砖红瓦的起脊房渐渐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水泥平房和二层三屋的小楼。
　　 梅花常常说他们：“爸妈，你们也都年纪大了，地就别种了，住到我哥家去，或者住到我家，给我们看个家，养个鸡什么的，多好！”梅花妈听了，叹了口气说：“你大嫂与俺俩个不合脾气，她好吃懒做，打扮得妖里妖气的。老二媳妇每天黑封着脸，好像谁欠她多少钱一样，又抠又小气。在一块那几年没少生气。住到她家里，我是不去。”停了停又说，“你家里我和你爸也不去。你还有公公婆婆呢，住到一块不方便。就这样过着吧，有吃有穿的，比你们都小的时候强多了。”
　　 “这房子不能住人了，又暗又潮，有时间和俺哥俺弟商量一下，把这房拆了，再盖几间吧。”
　　 今天，是周正山老汉的生曰，两个儿子就要回来了，这个事情是该说一说了，周正山心里想。
　　 院子里刚扫过的地上，又落了几片柿树叶。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院子中间的这棵柿树，这几天叶子落得特别快，已经快落光了。枝头上留下的红彤彤的小柿子，一个一个像小灯笼一样，秋风吹动，不停地摇摆，时不时落下来一两个。这棵柿树结的柿子虽然个头不大，但是味道甜，颜色鲜，摘下来以后，挂在屋里，让它慢慢熟透，味道会更甜。如果是在地上挖一个窖，把柿子放在里面，每天用软柴草烧一遍闷住，三天后打开拿出来吃，那味道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吃多少都不嫌多。梅花她们兄妹几个最喜欢吃爸爸窖里火烧的红柿子了，常常等不到熟透就要扒出来吃，就连街坊邻居也都知道这棵树上结的柿子好吃。
　　 如今，这棵树越长越大，柿子结的也更多了，可是没有人回来吃了。周正山老夫妻两个也没有能力把它们摘下来了，只能任凭它们在枝头熟透，一个一个地掉落，摔烂在树下的地面上。
　　 今年的柿子不能再烂了，今天孩子们回来，让他们把柿子都摘下来，拿回家去挂起来，慢慢地等熟了吃。
　　 周正山的两个儿子都是靠挖地沟油发的财。大儿子建军从小就是个惹事虫，少年时在村里犯了事，躲出去不敢进家。谁知他因祸得福，在外边混出了名堂，挣了大钱。不但在郑州买了房，还买了一台大型挖掘机，雇人在新疆建筑工地上包活，自己当起了老板。小儿子勇敢相比差一些，可是也在县城买了房，买了车，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现在只有梅花夫妻还在家里种地，丈夫树成当了多年的村干部，二者合一虽然没有挣到什么大钱，好歹也混成有车族了。
　　 周正山老两口都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生的老人，经历过各种苦难，一生忙忙碌碌，面朝黄土背朝天，为温饱为儿女奋斗拼搏，至如今鬓发斑白驼背弓腰，是应该到了孩子们陪伴和赡养的时候了。可是他们也知道，儿女的家不能当自已的家住，他们不愿意看儿媳妇的脸色吃饭，不愿意给他们添麻烦找气生。这间破旧的老屋，让他们愁在其中也乐在其中。可是现在老屋破得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到了垂暮之年。村里的贫困户都不住这样的房子了，国家有专项资金给他们都翻盖了新房。
　　 周正山兜里的手机响了，按了接听，里面传来梅花的声音：“爸，俺哥和勇敢他两家到了没有？哦，我和树成正点菜呢，一会就带过去了。回来后，你们先坐着说话，你和我哥他们先说说修房子的事，我在场说这事不好插嘴。”
　　 话没说完，门外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两辆汽车前跑后撵已开到门前。前面是一辆黑色奥迪，油光可鉴。这辆车直接开过家门在房子后面的空地上戛然而止。车门开处，下来一个光头，脖子上挂着一根小孩指头一般粗细的黄金链子，细眯小眼，鼻宽嘴大，一脸横肉，手里掂着保温杯，腆着肥胖的肚子正往家走。后面是他的老婆春丽。春丽虽然人到中年，仍然描眉涂唇，头发烫的像个鸡窝。耳朵上，脖子上，胳膊上三金俱全，肩挎坤包，俨然一副富婆模样。
　　 后面的五菱之光是周正山小儿子勇敢的车，他们一家四口全回来了。下车时，从车上搬下了两件东西，算是给爸妈买的生日礼物。
　　 屋里光线太暗，他们把凳子拿出来，都坐在了院子里的柿树底下。二儿媳妇因前些年在家时和婆婆吵过几回嘴，至今耿耿于怀，说话不冷不热的，刚进院就找了个理由上邻居家说话去了。
　　 一小会，梅花和丈夫过来了，她们买来了一堆好酒好菜，还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
　　 摆桌吃饭时，勇敢问建军：“哥，振华今年高三该毕业了，成绩咋样？”建军把酒杯一放，说：“不很好，就知道谈女朋友，带家来几回了。管他呢！早不上学早结婚，早生孙子，哈哈哈……”
　　 “振华结婚后，让他也多生个孩子。现在国家放开二胎了，还是多生一个好，又不是没钱养活。”梅花接着说。
　　 “还是人多好，有啥事互相照应。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和谁商量去。”梅花妈也这样说。
　　 建军把头仰起，小眼睛里放着亮光，摸了一下脖子里黄灿灿的金链，看着大家说：“我已经给振华说了，结婚后让他给我多生几个孙子。我许给他了，一个孙子一所楼，生俩孙子两所楼，连孙子上学都不让他们管。就是上到清华、北大或者出国留学也是我出钱。这还不中吗？”
　　 春丽瞪了他一眼，“又吹大活嘞！一喝点酒就不知道是谁了。”
　　 树成笑着说：“哥，你没听人家说吗？二十五，开路虎。你还得给振华买个好车呢！”
　　 建军放下筷子，把手一挥，充满自信地说：“咱一家人都在这儿呢，我说到做到。他今年二十三了吧？到二十五岁，我准定给他买一辆路虎。不是吹嘞，到时候看！”
　　 老二媳妇斜着眼看了他一下，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
　　 勇敢说：“我是不敢说这样的话，我没钱！”
　　 树成说：“弟，再没钱也比我们强。这几年种地是越来越不赚钱了。农产品卖不上价钱，村里人都出去打工了。”
　　 梅花看大家饭吃得差不多了，就偷偷向爸爸使了个眼色。周正山放下筷子，说话了：“建军，勇敢还有你妹妹梅花，今儿个咱人都到齐了，我给你们说个事。”
　　 建军也不吃了，用餐巾擦了一下双手和嘴巴，说：“爸，有啥事说呗，俺姊妹几个都在这儿呢！”勇敢和梅花也跟着说：“爸，啥事？说吧！”
　　 “咱这个老屋快不能住了，前天下雨时，有几个地方往下滴水。我和你妈的意思是……”说着看了两个儿媳妇一眼，继续说，好像突然变口吃了一样，“你们几个能不能兑些钱，把这老房子翻修一下……”
　　 勇敢媳妇的脸色有点多云转阴，呆了一呆，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囔着：“这是叫回来过生日吗？这是叫回来要钱嘞！我们是没钱，这两孩子上学的学费还没有呢！”说完，坐到外面车里去了，不一会两个孩子也撵了去。
　　 建军见兄弟媳妇这样，心中有气。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看着勇敢说：“这样吧，勇敢，咱弟兄两个，谁出钱盖这个房，将来这个房，这个院就是谁的。你要盖你盖，你不盖我盖。中不中？”
　　 勇敢想了想，“中。我是不盖，你盖吧！你有钱，你盖你要。不过这院子你不能要，这是我的院子。如果将来土地流转或合并小村庄时，院子和房子的赔偿款咱得分开，我事先给你说明。”
　　 建军还没搭话，春丽生气地说：“你的院子俺的房，有这个理冇？你不盖，俺也不盖！盖它啥用啊？谁回来住在这农村里？”回头用眼瞪着建军说，“你钱多没处扔了？你盖！你回来住呀？”说话带着气势，烫发头在脖子上面一晃一晃的，像个滚动的鸡窝。
　　 大家都不吭声了。梅花站起来帮妈妈收拾碗筷去了。
　　 “也是呀，爸，翻盖新房真是没有必要了。农村人越来越少，十多年后，这小村庄说不定就不存在了。我们是不会再回来住在这个村子里了。”建军看了老婆一眼，又这样说。
　　 “我和你妈还没有死，这几年不得住吗？”周正山一阵隐隐的心痛，说话带上了气。想起自己年轻时，勤扒苦做，每年也挣个万儿八千的，贴补了大的贴小的，生怕哪个儿女过的比别人差。如今夕阳西下，嚢中羞涩，想不到翻修个房子竟这样难。
　　 春丽看着树成，眼珠一转，想到了办法：“树成兄弟，村里不是每年都有给贫困户盖房的钱吗？你操心给咱爸弄一份呗。”树成一愣，说：“那是国家专拨给贫困户的，咱爸又不是贫困户。人家都看着呢，违法的事我可不干！”
　　 “你找个不盖房的贫困户支个名，顶替一下，给他一点好处，他就不吭了。我听说有这样修房子的。”勇敢好像又看到了发财的门路，瞅着姐夫兴奋地说。
　　 “不好弄，不是说着玩的。”树成说。
　　 “树成，你操心把这个事弄成吧！只要把房顶加固一下，不露雨就行了。事成后我请你的客，拉你到郑州大饭店去啜一顿。”建军对妹夫说。
　　 临走时，建军看着媳妇小声说：“给咱妈个钱呗！”春丽从包里拿出一张红票，递给婆婆说：“俺来时也没给您买啥东西，给您个钱，您想吃啥买点啥。”
　　 周正山坐在那里吸着闷烟，眼前的儿女们他似乎全不认识了，他感觉好像有一股冰凉的雨水洗涤了他的全身，他很想站起来骂人，可是他忍住了。老婆子把建军和勇敢叫住说：“把树上的柿子摘下来拿走吧，你们都喜欢吃，留在这树上就废了。我和你爸爸也摘不掉。”
　　 “现在谁喜欢吃这东西啊，柿子吃多了会得胆结石。不要，不要！掉下来扔了算了。”两个儿子都这样说。
　　 儿女们都走了，都飞向了自己的安乐窝，只有周正山和老伴依然困守在这座漏雨的老屋里。周头子的心凉了，比从破门窗外吹进的深秋凉风都凉。
　　 不几天，院里的那棵柿子树，叶子全掉光了，柿子也剩下没几个，干巴巴的，在光秃禿的枝桠上随着冷风晃来晃去，像一个个吊死鬼一样。
　　 周正山拿起了铁锹和斧头，走向了那棵柿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