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晚，火神庙突然着火了，火光照耀了整个天空，炙热与烟尘席卷了周围几个村庄，令人惊恐不安。
　　 第二天上午，我和二妮偷偷地去火神庙那里看，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所有的房子都不见了，院墙都倒塌了，院子里被烧得一片焦黑，那棵老槐树只剩下一个被烧焦的树桩。那个被火烤得发黑的泥胎已经变态了，脑袋和身子已经分了家。我和二妮走进院子的时候，傻子一个人拿着一根棍子在那里寻找什么东西，看见我们进来了，他立即从地上拾起了一块砖头冲着我们走过来，见此情景，我拉住二妮的手拼命地跑开了。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了火神爷爷，他面目狰狞，他的脑袋在地上翻滚着，没有脑袋的身体在院子里乱动着。我看见二妮被火神爷爷掐着脖子，她在拼命地挣扎着。我想去救二妮，但是火神爷爷的脑袋朝我滚过来，他伸着长长的舌头，那样子特别恐怖。我想摆脱他的追赶，但是他那个黑魆魆的嘴里吐出很大的火焰，我被烈火包围了……
　　 从梦中醒来后，我就开始发高烧。第二天清晨，爸爸推着独轮车，妈妈坐在车上抱着我，去公社的卫生院治疗。我被爸爸妈妈摁在一个很长的椅子上，医生给我打着吊针，爸爸拿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挂了一个大大的瓶子，那瓶子吐出一个管子，管子末端有个针头刺进了我的手背血管里。
　　 为了安慰我，妈妈开始给我讲起故事，妈妈的故事里的主人公依旧是那个王二小和九头怪兽的故事。那个怪兽是九个脑袋，是王二小在很深的地洞里救了他，然后允许王二小三个愿望，还给二小一个法器，那个法器要什么有什么。王二小要了什么呢，妈妈每次的进展都不一样，有时候是要了一个漂亮的媳妇，一次是要了一桌酒菜……
　　 那时候我就想，火神爷爷是不是怪兽变的呢，他面目狰狞很是可怕。
　　 我和二妮每次到那个庙里偷吃那里的贡品的时候，似乎感到火神爷爷正在监视着我们。虽然很怕火神爷爷，但却忍不住那贡品的诱惑，还是常常带着二妮去那里偷吃。
　　 我和二妮有个约定，长大了我们就成为夫妻。我曾经幻想我们结婚的样子，还曾经梦见我们有个漂亮的儿子。那时候我觉得二妮就是我的媳妇，谁要是多看她一眼，我都不愿意的。
　　 我闭着眼躺在那个长长的椅子上，有一种幻觉，好像二妮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在叫着我：“哥哥，快醒来，我们去火神庙吃肉啊！”
　　 ……
　　
　　 二
　　 从卫生院回来我就没事了，我就去二妮家找二妮玩。看到二妮的妈妈眼睛都哭肿了，她抹着眼泪告诉我：“二妮……在村西头那块高粱地里……你想去找她就去吧……”
　　 村西头那高领地是我们队里的地，那时候我们生产队种了很多高粱，大队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这个高粱高产，于是引种了很多高粱。高粱很漂亮，红色的穗子在空中高傲地抬着头，就像小画册里的红缨枪。我站在地边向里面大声喊道：“二妮，二妮，你出来吧，我是允儿！我是允儿！”
　　 突然，傻子从高粱地蹿了出来，用手比划着，大叫道：“臭，臭，太臭啦！”
　　 我拉住他的手急切地问：“你看见二妮了吗？”
　　 傻子吃惊地看着我，有些兴高采烈，“看见了，他们把她埋在了这里。她的灵魂跟着火神爷爷走了，肉体已经臭了，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傻子笑着一摇一摆地走开了，我吓得赶紧跑回了家。
　　 二妮莫名其妙地死了，有人说二妮是花姐，是被火神爷爷收走的。
　　 那天晚上，我们村的场里来了说琴书戏班子，十多个演员轮番上场表演，最吸引我的是那个穿着旗袍的女子，她的声音很甜美。
　　 我不懂她唱的是什么，但是我很喜欢她，不单是她的声音特好听，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很像二妮。
　　 戏会唱得很晚，大家散去的时候，我还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女子。女子有些好奇，走过来看了着我，我脱口而出：“你是二妮！”女子笑道：“咯咯咯，你咋知道我的名字呢？”这时候，师父招呼她：“二妮，块收拾家伙，别在那磨叽！”女子说：“师父，挺好玩的，这个小孩咋知道我的名字？”
　　 后来她从我们村到外村去唱戏了，我就偷偷地跟着去看她的戏。我觉得，二妮唱戏的时候她的眼睛总会盯着我，好似专门给我唱的。
　　 终于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气站在她跟前对她说：“我喜欢上你了，等着我长大了，我会娶了你！”她愣住了，似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哈哈大笑，“真的好逗呀，那说好了，等你长大了我变成老太婆你也得娶我呀！”我响亮地回答：“没问题！”
　　
　　 三
　　 那一夜我做了个好梦，我个子长高了，穿了一个大衫，戴了礼帽，胸口戴了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去娶二妮。我们的马队路过火神庙的时候，我发现火神庙已经焕然一新，它就像一个漂亮的宫殿，火神爷爷从里边走出来，这个时候的火神爷爷满面红光。二妮就站在火神爷爷身后，还是孩子时候的样子。我走上前去要和二妮打招呼，火神爷爷不高兴地拉着二妮走了。
　　 第二天，村里的混子拿着铜锣在村里到处喊叫：“所有的老少爷们，我们要重建火神庙，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就是捐出一块砖一片瓦，你们就是对火神爷爷的孝敬，火神爷爷会保佑你们的！”
　　 火神爷爷的庙宇开始筹建了，大家在清理那个地方的院子，我在院子里和其他孩子玩耍。突然，我在火神庙后院那个井台上发现了二妮唱戏用的剪板。我好奇地探头往井里看去，水面上漂浮着二妮红头绳，我立即把大人们叫了过来。
　　 大人们报警了，大家开始打捞水井，捞出两具尸体，一个是二妮的师父，一个就是二妮。
　　 人们明白了，他们是为了给火神爷唱戏，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却遭受这样的不测。公安局开始对村里人盘查，傻子依旧站在大队部拍手叫好。警察一边盘查几个村的人，民兵配合警察，开始在家家户户搜查。
　　 他们终于在二孬家搜出了师父的二胡，还有二妮手上戴的镯子，二孬立即被抓起来的，他老实地交代了事实。原来，二孬以给火神爷爷唱戏为名，把他们师徒二人叫到火神庙里。
　　 夜黑人静，二孬来找他们商量事情，刚好碰见二妮用水抹身子，他马上冲过去，二妮反抗，坚决不从。他们在那边动静太大，师父冲了过去，他们发生了打斗。毕竟师父年岁大了，被二孬打翻在地闭上了眼睛。二妮继续反抗着，二孬挥舞着刀在二妮身上捅了数刀，他并没有放过二妮，趁着她还有一口气，就把她给强暴了。为了消灭罪证，他把她和师傅的尸体都扔进了井里。
　　 公捕大会的时候，很多年轻媳妇上台揭发二孬的罪行，说二孬曾经在火神庙后强奸她们，那些媳妇的爷们要上台把他的二掌柜割下，幸亏有警察保护着，不然的话，二孬会被那些男人们撕成碎片。
　　 后来，二孬在火神庙那里被执行死刑，他死的时候很不英雄，竟然对着大家喊冤枉，他是被拖着上刑场的，十里八村的人都看热闹。
　　 随着一声枪响，二孬的脑门炸开，趴在地上了。
　　
　　 四
　　 因为这个事，火神庙再也没有继续修建，那个地方被闲置起来。大家虽然为了争地边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对簿公堂，但是却对火神庙那闲置的土地一点也不敢动。野草也就生机勃勃地长满了院子，奇迹的是，那个被烧焦的老槐树竟奇迹般活了起来，在那个焦黑的树桩上奇迹般地长出了树芽，后来竟然长出几个嫩嫩的树枝。
　　 二孬已经被枪毙二十年了，土地都分了，二孬的爹觉得二孬死的冤枉，二十年一直就申诉。他说村里的娘们都冤枉儿子，那戏子也不是儿子杀的，儿子是屈打成招的。
　　 那些上台揭发二孬的娘们后来悄悄地对男人们说，她们是接受了每人十斤好面才去说的，十斤好面，那可是当时村里一家人一年的细粮呀，吃着白面馍馍，男人们也不在乎媳妇的名气了。
　　 二孬的坟就埋在火神庙后边，坟上长满了杂草。二孬的爹曾经去二妮家找二妮的爹商量把他们合葬了，葬在一起，也是一种安慰。二妮家觉得这件事可以办，但是二妮的娘死活不同意，因为二孬是强奸犯，这名气不好，她觉得没有给二妮看病，已经对不起孩子了，现在不能这么糟蹋她。
　　 没人同情二孬的爹，多次上访，已经给社会带来不稳定因素，所以他多次被遣返，但是他依旧死不改悔，放出来继续上访。
　　 村里人都嘲笑他，说他是想翻案，然后讹公家的钱，没人觉得二孬是冤枉的。
　　
　　 五
　　 大学毕业后，我就分到了检察系统，在省检察院负责案件复审。由于前些年法律不健全，公安人员办案不那么严谨，出现了很多错案冤案。我每天都埋在很多要求复审的案子里查阅案卷，梳理以前那些卷宗。在整理那些卷宗的时候，不小心翻到了二孬的卷宗。出于好奇心，我翻阅了这个卷宗，我被里边的问题惊呆了。
　　 整个卷宗里都是二孬的口供，没有第一证词和证据证明是二孬杀了二妮师徒。没有杀人凶器，没有人证明二孬出现在杀人现场。里边的证词大部分都是二孬强奸村里的妇女，上边都是对那些妇女的询问笔录，而且证词前后矛盾。我的头发顿时梢竖起来了，难道说二孬真的被冤枉了？
　　 我开始暗暗走访那些当年办案的警察、法官和检察官，他们都说这是铁案，这个案子公安局立了集体三等功，不会错的，如果错了，二孬爹这些年上访上级能不重视吗？
　　 我回到档案室，竟然发现很多上级发来的上访通函，都是二孬爹告的，这些函件都被冷处理了。同事告诉我：“这个案子牵连太多的人，那些办理这个案子的人现在都位高权重，谁也不敢碰这个案子的。”我看着案卷说：“这个案子明明漏洞百出，为什么就不能碰呢？”’同事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
　　 父亲在老家给我打电话说：“几个村已经商量好了要重修火神庙，县里宗教局也审批通过了。现在大家都忙着返修，你作为村里的名人，一定回村一趟。”
　　 我很久没有回家了，也很思念父母，于是就开车回家，省城离我们那里也就是三个小时的路程。我很快就回到了村里，把车子停在村外，自己步行回家，这是父亲教导我的，为的是能够和父老乡亲打招呼。我一路上不断地和大家打着招呼，分发着香烟。当我走到村中心的时候，突然一个老人跪在我面前，是二孬的爹，他嚎哭着说：“允儿呀，你是咱村出来最大的官，你得给二孬做主呀！”
　　 接下来我走访了几个人，他们都说二孬冤枉，那晚他们一起去偷了村里的红薯，在一起烤着吃，他们在一起一直熬到天亮。我问他们为什么不给二孬作证，他们说害怕被连累坐牢。
　　 问题已经很明白了，二孬是被冤枉了，二孬不是凶手，那杀害二妮的凶手是谁呢？
　　 我苦思不得思解，离开村子的时候，看见了傻子依旧站在那里，他看着我傻笑，学着二妮唱腔，在我面前比划着，“嘿嘿嘿，二妮屁股白，两个大奶子，过瘾，过瘾。老头子要打我，我把老头子打死了，我厉害吧？”傻子大笑着从我身边走开了。
　　 火神庙盖好的那天，省高级法院的人来火神庙宣判，二孬案证据不足，不能被判定杀人和劝强奸罪。
　　 傻子蹦着直拍巴掌，那一年，二孬的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