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年江山情】归宿(小说)
一
他拿起笔,写下一个标题:《归宿》。
他决定写一个长篇。他并且为他的长篇,写下一个题跋,作为开篇。
他在开篇里写:“庄稼的归宿是土地,灵魂的归宿是文字。我将根,扎进土地里。我将灵魂,种在文字里。”
他写完开篇,便算是为他的长篇定下了格调。他于是便投入到他漫长而艰辛的创作之中。
对此,妻子却一直颇有微词,妻子说:“都写大半辈子了,也没见你写下过什么,现在老了,退下来了,倒想起来要写小说了!”
妻子曾经是中学的语文教师,与他前后从各自的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当年教学时,她从报上看到过不少他写的通讯报道。因为他的一手好文章,她当年便爱上了他。可对他退休后忽然提出来要写小说,她却一直都不支持。
对于妻子的反对,他自己心里一直明白。
二
他曾经是一位地道的文字工作者。退休前,他是县文化站的宣传干事,写下过不少鼓舞人心的通讯报道。
他报道过的人和事,引起过县、市各级领导的重视,也给他带来了不少光环。他成了县上的一支笔。
作为一名农村青年,他比他的同龄人要幸运得多。在那个高考被废弃的年代,他念完了高中,便决定回到农村。可幸运的是,在他高中毕业那一年,全县各中学联合举办了一次全县高中作文竞赛,他有幸从各年级中胜出。后来,就在他决定回到他乡下的农村时,他接到了一纸通知,被招到县里,当了一名宣传干事,于是便吃上了“皇粮”,从一个地道的农村青年,成了国家的工作人员。用当时农村的话说,即成了“国家干部”。
在那个离开农村便算是摆脱了困境的年代,他的那段经历一直让同龄人羡慕和向往。
他于是几十年如一日,秉持他对这份工作的珍惜与热爱,兢兢业业,专注于写好他的通讯报道,配合各级部门做好宣传报道工作。
于是一干就是几十年,直至退休。他从没想过,要对他的工作作更深地拓展与深入。
三
退休后,结束了工作,他便也完成了写作的使命。他于是便决定歇下来,安享晚年了。不久,妻子也相跟着从她的教师岗位上退下来。于是闲赋在家,他便跟着妻子养养花、种种草。得闲时,他也去公园逛逛,找人下棋、或看人下棋。偶尔,有邻里老王约上门,邀他去附近的钓鱼场钓钓鱼。日子,倒也过得安闲自在。
但这样闲赋了一年多以后,他忽然提出来要回乡下看看。
乡下虽然离县城不远,但他退休前一直忙于工作,便很少有时间回乡下走动。再说,父母都已早年过世,他乡下已经没留下什么亲人了,只有一个远房的堂兄,这些年也已很少走动。
他回到乡下,才近村口时,正碰上他的堂兄挽了挑子下地,他上前打声招呼:“你这还下地啦!”近了前,堂兄才认清,便连忙撂下挑子,转了身,把他往屋里领。
拐进坡上的村子,堂兄把他领进一栋三层小楼,进屋里坐下,他四下里瞅瞅,这日子早已不是当年的情景。他于是又说一句:“你都多大年纪了,这还下地?”
堂兄却答一句:“庄稼人骨头贱,闲久了身子疼。”
其实他知道,堂兄比他大三岁。他于是想起孩时一起玩耍的情景,想起田地,想起庄稼,想起村子的荒芜与落寞。他于是一点点找回孩时的记忆,找回他当年离开村子的情景。
在乡下的堂兄家住了半个月,他回到了县城。于是总觉得落下一个心愿。
四
回到县城的家里,他便很少出门。偶尔在家里踱着步,仿佛在思考些什么。妻子和儿子着急,以为他回了趟乡下,便落下了什么毛病。
“咚,咚,咚——”隔壁的老张头敲开门:“老哥,三缺一,凑个角,摸两把呗?”
他把门一关,撂下一句:“你什么时候见我打过牌呀!”
那老张头被关在门外,冲着门内就嚷嚷一句:“你这人怎么啦,吃枪药了呀!平时不也见你偶尔摸摸的嘛……”完了就嘀咕一句:“毛病!”
听别人这么一说,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于是兀自个出门,去了趟公园。
公园的一旁,一群人正围着两人下棋。忽然一阵哄闹,那围观的人里有人说:“这都下的什么棋呀!马后炮都没防着。”他推开一人,挤了进去,要跟那赢了的人杀一盘。
十几个回合杀下来,他不防被对方的卧槽马一将,急里忙慌地把老帅往边上摆,却发现对方的老将早露了脸等在对面。他这才发觉,一着封杀,已无破解。于是一群人又笑起来,说:“老将都睹了面了也没瞅见!”
他一脸潮红,那对面的人却还在说:“老哥,平时也没见你把棋下成这样呀!”
他听了更挂不住,站起身就要走,嘴里却嘀咕一句:“臭棋篓子!”那人听了就笑笑,跟旁边的人说:“瞧这人,自己输了,倒说起人家来。”
他头也不回,答应一句:“我说自己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阾里老王找上门,约他一块儿钓鱼。他没有拒绝,便一同去了。
找一荫凉处坐下,他们相隔不远的瞅着,然后一齐下竿,盯住水面的浮标。风习习地吹着,浮标在水面一阵阵抖动,他连忙起竿,却发现渔钩上什么也没有。邻里老王见了便对他说:“你那是风掀动的浮标,如果鱼咬钩,它会拽着浮标往水里沉。”
他听了就笑笑,然后换上饵,重新把渔钩抛入水中。
鱼咬钩了,浮标被拽着往水里沉。他连忙起竿,却发现还是没有钓上鱼来,只是渔钩上已没了鱼饵。老王见了又说话了:“你那是起竿太早,鱼还没咬上钩,刚够着饵哩!”完了又补充一句:“你今儿怎么啦?这么个没有定性,搁着事哩!”他听了就收了竿,缠好渔线,说一声:“我不钓了。”然后一个人回了家。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老王兀自个叨咕一句:“这还不能说了!”
这以后,老王再没有去串过门。一次走进他家门,发现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面前的桌上摊着稿纸。老王瞅见了就说:“老伙计,你这是又要重操旧业呀!”
他听了却回答一句:“什么重操旧业,我压根就没入过门。”
五
他跟妻子说,他要重新开始写作。说这话时,他似乎已经醖酿了很久。
妻子听了,却并不支持。她对他说:“你这歇了都快两年了,你就别再折腾了,好好歇着吧!”
他却说,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妻子听了,就瞅着他,说:“怕是又戳痛哪根神经了吧,怪不得最近老神不守舍的,原来琢磨这事儿。”
他说:“我不想就这么度过晚年。”
妻子听了,就数落开了:“老都老了,你就别逞能了。大半辈子的工作,在岗时没写下个啥,现在退休了,你还想起写出个啥来?想出人头地,还是想名利兼收呀!”
他听了就扔下一句:“你不懂!”
他知道妻子是关心他,才说出那么些话。但他总觉得妻子不理解他。
他于是把他写的东西拿去给妻子看。妻子看了却说:“你这都写的像通讯,缺乏文学的艺术性与创造性。”
他觉得妻子是有意打击他,于是便拿了去给儿子看,希望能从儿子那里得到共鸣与支持。没想到,儿子看了却对他说:“爸,你就别折腾了,文学早不是香饽饽了,年轻人玩玩还行,就像玩游戏一样,你老了,就歇着吧!”
他一听就生了气,于是撂下一句:“你懂个啥!”然后忿忿然走了,心里头嘀咕:“什么时候文学就成了玩游戏了!”
他没有因为妻子跟儿子的反对而打消他的念头。
忽然有一天,他从外面抱回来一摞稿纸,他对妻子说,他要写一个长篇,并且要手写完他的长篇。早年的文字工作,养成了他手写的习惯。
妻子听了就叨咕开了:“你要非得写,也没必要非得用稿纸呀!人家都用电脑、甚至手机写稿了。”
他听了却说:“手写的好,手写能留下修改的痕迹,供日后借鉴。”
六
花了三年半时间,他手写完他的长篇——《归宿》。
他拿了他的长篇去给他当年认识的作家朋友看,那作家朋友看了后就对他说:“现在的小说可不好写,许多名家的小说都很难出版。”
他本想从他的作家朋友那里得到些鼓励,没想到却浇了盆冷水。
他拿了他的小说去找出版社,那出版社的人问:“你哪个作协的?”
他说:“我没加入过作协,我之前是Ⅹ县文化站创作员。”
那人听了就点点头,说:“哦,想起来了,以前经常从报上看到你写的通讯报道。总上头版的。”接着便婉转地对他说:“其实小说跟通讯,还是存在着某种差异的,一个强调时效性,一个讲究再塑性。”
他听了就点点头。那人就把手稿递给他,让他拿回了修改重塑。
出了出版社,他听到一群人在谈论自费出版和加入作协的事。他凑上去,问:“我这书能出版么?”他问得像个孩子。有人接过书,瞅了瞅,点点头简洁地回答:“能的。”他摇摇头,却兀自回了。
回到家里,有人打来电话,说是某某出版社的,问他是否想要出书,他们愿意为他出版,全国统一书号,正规出版社出版。他听了就问,有什么条件和要求,那边回答:你只须买一个书号,自费出版就行。他听了就挂了电话。
儿子知道这事,为了满足他的心愿,就对他说:“爸,既然可以自费,你就把书交给我,我花钱替你出版。”
他听了却瞪儿子一眼,说:“你小子,当我没钱呀!”
七
忽然有一天,儿子和妻子都感到奇怪,发现他一反常态,或抱着手机,或坐在电脑前,敲着键盘,一敲就是大半天。
八
他忽然就病了,病得很重,再没能从床上爬起来。
临终前,他把儿子叫到床前,迷迷糊糊地说:“我……找到了归宿……”儿子没听明白,就一遍遍地问:“爸,你说啥?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儿子呼唤着,他忽然就醒了,他睁开眼,似乎已有些清醒。他努力伸出手,一只手抓着枕头,一只手往枕头底下摸。终于,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张纸条,似乎是早已准备好的。
他把纸条递给儿子,对儿子说:“一年前,我注册了江山文学网。我把我之前的手稿……长篇小说《归宿》,一章章敲出来……发表在江山文学网的长篇频道上,已经发到了一百零三章了,还剩下四十九章……没有发完。”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忽然就咳了两声。他喘了喘,又继续说:“我感觉我是没法发完了。如果我死了,你替我把剩下的四十九章发出来……但不要把我死的消息发布在江山文学网上,我怕我会被打上黑框……登在江山文学网的首页上,让我江山的文友们看到了失望和伤心……”
他说着,气息越来越微弱,后面的话,便再也听不清了。他努力抬起他无力的手,却又无力地垂落了。儿子连忙呼喊:“爸,你醒醒,你还没告诉我你发文的笔名叫什么呢!”
儿子想唤醒他,但他终是没能睁开眼,也没能再听到儿子的呼唤,只将一张纸条,垂落在儿子手里。
儿子打开纸条,只见上面记载着江山文学网的网址、和他注册的帐号和密码。他的笔名:如归,即他在江山文学网注册的ID名。还有他发表的长篇小说的篇名:《归宿》。
看完纸条后,儿子似乎已有些明白。他一遍遍念叨着他的笔名和他长篇小说的篇名,他心里头忽然就生出感叹:“爸,你这是真找到归宿了!”但他想了想,又自个儿在心里头说:“爸,你这是为自己找了归宿,还是要为你的文字找个归宿呀?”
心里头这么想着,就看见父亲的身影从眼前站起来,冲着他就嚷一句:“你懂个啥!”
他心里头仍在念叨:如归……《归宿》!
这是他父亲的笔名(网名),和他父亲发表的最后一部、也是唯一一部长篇小说的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