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面具的人应该很多，尤其是孩子。曾经在电梯口碰到邻居家的孩子，手里拿了一个鬼怪面具，面目狰狞。
　　 怎么想起玩这个了？
　　 今天万圣节呀，阿姨。
　　 这是个西方的节日。戴鬼怪面具是这个节日的形式之一。面具应景，自古亦然。在我们国家，节日庆典，尤其是传统节日，面具总会带给人们很多节日的仪式感，让节日的特别有别于日常的平淡。
　　 我查了一下，说最早的面具产生于狩猎活动。猎人为了更好地接近动物，猎取动物，便制作面具，妆扮成动物的模样。他们会怎样装扮呢？是不是要猎取狼，便妆扮成羊的模样，好迷惑对方，伺机猎杀？人类的智慧真是无处不在，原来面具还是人类生产力发展的见证。当然，面具的驱恶避邪作用是人所共知的，善良的小羔羊要保护自己，必须要扮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外强中干一定时候还是挺管用的，但那花样玩久了也便失了效，因为动物也是非常有灵性的。面具作为狩猎工具的使命结束了，却变成一种玩具流传了下来。孩子天性纯真，并不懂得这世上有恶魔，只看着面具模样新奇，便喜欢。
　　 面具产生的原因让我唏嘘：几千年过去了，原始的狩猎活动却在文明社会里以一种隐蔽的方式重现。比如那个人，初始装得像一个谦谦君子，为了追求那个美好得像晨曦一样的女子，藏起自己的暴戾与浅薄，装得温润如玉。早晨买好她喜欢吃的早餐，等在她去食堂的那条林荫道的尽头；傍晚邀她看晚霞，看天上流动的微云，直到月上柳梢头。可是忽然有一天，面具破了，露出丑陋的脸，布满狰狞，冷漠地面对她的累累伤痕。温情退去，所有的追逐都变得可怖。很多人都还记得《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样的暴力是显性的。还有一种隐性的暴力，不用动手的暴力：冷漠，或者情感出轨。谁能否认，这样的追求不是一种狩猎呢，猎物到手了，吃肉喝汤，都是捕猎者说了算。谁能否认，这样的追求不是披着文明外衣的狩猎呢，揭开文明的假面，你会发现这样的狩猎是原始狩猎的升级版。原始人戴着面具的狩猎是人类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做的，但这种狩猎，却蓄意图谋，并造成了对其他平等个体的伤害。
　　 面具人在文学中有许多典型形象，岳不群算一个吧，其伪君子的假面蒙蔽性极高，也让他在虚伪界独领风骚，更让人对他恨之入骨。面具其实就是一个中性词汇，但人们总是痛斥虚伪之人为面具人，可见人人都喜欢与真实的人交往。
　　 除了这样虚伪的面具，生活中还有许多面具。当我们感慨人与人关系冷漠的时候，我们会说，彼此防范，都跟戴了面具似的。面具，是防范与冷漠的代名词。邻里之间是冷漠的，相距不过咫尺，却老死不相往来。这个社会固然存在着许多的陷井，可是如果我们用心一点儿，还是可以判断出真诚和别有用心。有同事聊起自己的一个熟人，说她总是在朋友圈分享一些看起来很高大上的照片和鸡汤语言，心中疑惑便跟对方聊了几句。在不长的谈话中，对方几乎全部都是极具煽动性的语言，比如值得感、真我、绽放、精彩。聊过的第二日对方便跟同事分享关于课程的内容，当然是收费的。当然，这样入门级的收费不值一提，也不太容易引起人的警觉。类似这样的事情，也许分享者并无恶意，她真的觉得是在帮别人。可是这样“真心”的帮助，无论如何是受不起的。这种时候，面具变得不可或缺，“防毒”面具该戴的时候是一定要戴的。这实在是社会的悲哀，也是人生的悲哀。
　　 我不喜欢面具，面具总是给我一种诡异的感觉。即便是面具有女王般的威仪，即便面具美不胜收，都会给我一种诡异所带来的惊悸，似乎面具后面藏着阴谋，随时都会请君入彀；藏着恶魔，随时会发动攻击。我分析过这种心理，最后的结论是：我是个缺乏安全感、缺乏冒险精神、缺乏好奇心的人。还记得《大明宫词》里太平公主邂逅薛绍的场景，可以说，那份惊艳的效果，面具功不可没。可是我就是不能接受面具的诡异带来的煎熬，哪怕那后面藏着的是绝世的姿容。因为讨厌面具，顺带也讨厌了化妆舞会。触目全是夸张的假面，全是戏的做作与伏笔。
　　 前些日子在威尼斯，商店里许多儿童面具。朋友一看见便眉开眼笑迈不动步子：多好看！给我家娃娃（她的小孙女儿）带一个吧。你看哪个好看？说实话看到那些女妖一样的面具，那种诡异所产生的惊悸感又油然而生，心里嘀咕：这个真的好吗？《玩具总动员》里的镜头忽然就活了，那些白天安静的玩偶们在小主人酣睡后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悄声交谈、密谋。于我，玩具有阴影，面具更甚。
　　 我不喜欢面具，可是不代表我没有面具。我不喜欢面具，不代表我不需要面具。我需要面具，因为我不够完美，我不能把我不完美的一面赤祼祼地给人看。我需要的面具太多了，根据需要随时更换，像换衣服一样，比如温婉，比如豁达，比如优雅。但我实在缺乏自我解剖的勇气，我只是尽力把我的面具好好保管，不让它蒙尘，不让它破损，一直戴下去。所有的面具都是根据需要定制的，都是为目的服务的。遮掩瑕疵的面具，我不以为恶。这样的面具仿佛修行的道具，时刻在提醒你，把自己搁进这个模子里去。如果性格不够完美，就必须以修行来完善，克制暴戾、狭隘，这不是虚伪，而是修为。
　　 面具什么时候戴上，什么时候摘下，也许可以一句话概括：需要的时候。舞会开始了，戴上；舞会结束了，摘下。狩猎开始了，戴上；猎获结束了，摘下。大约不过是这样。可是总有意外的时候。如果没有意外，岳掌门也不会弄得那么狼狈不堪了。这样的意外真是上天对人类的一种恩赐。面具能遮掩魔鬼般的狰狞，却遮挡不住那双眼睛，这是面具致命的缺陷，也是上天对善良的人们最大的仁慈。
　　
　　 2018/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