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每当栀子花开时，恰逢梅雨季节，整日阴雨连绵。早晨细雨蒙蒙，随风潜至窗户，像怀春的少女矜持得没有一丝声响；午后下起瓢泼大雨，伴随“轰隆隆，轰隆隆”的雷声，雨点打在黛色的屋瓦上腾起一团团的白雾，如同豪放诗人在空中激情高歌；到了晚上乡村一片寂静，小雨落在庭院里栀子花的叶子上“滴答，滴答”地响，似情人一问一答有说不完的缠绵……
　　 那是一个久雨放晴的日子，午后的天空湛蓝如洗，偶尔有一朵白云飘过，但很快便消散在高远的苍穹了。大地刚插上稻秧，在白色的水田里排列成齐刷刷的绿色诗行。几只苍鹭静静地立在水里，一发现附近秧田里的小鱼、小蟹、泥鳅便猛地一伸头，用长长的尖嘴啄起猎物，仰起头囫囵吞下后，又“呼啦啦”地飞向了另一处。通往村庄的土路泥泞如膏，连轻巧的草狗也只能慢慢前行，它们就在路边的麦秆堆旁歇脚。村头有一排高大的意杨，斑驳的树身上斜长着粗细不一的枝干，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绿得发亮。蝉声阵阵，时缓时急，急如婴儿待哺般声嘶力竭，缓似外婆低吟着摇篮曲哄孩子入睡。我们几个半大的孩子正高举着绑在竹竿梢头的蜘蛛网圈，忙着粘杨树上的知了。突然，一位眼尖的同伴大声地喊道：“快看啊！她们是谁家的亲戚呀？”
　　 顺着他手指方向，只见两位女子正一前一后朝村庄走来。两人长得很像，明眸似水透出一丝似喜微嗔。她们的穿着与本地人不同，走在前面的一位体形微胖，身着豆绿色的确良衬衣；走在后面的是一位体形窈窕的姑娘，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乌黑的头发用簪子束着，任发丝在后背来回摆动。她们边走边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音调一会儿如同阳春三月的风，轻柔和煦，一会儿又似中秋的明月，清澈爽朗。
　　 原来她们是一对母子，姑娘叫海若，一位从上海来的插队知青。
　　 海若和她娘把行李放在村口的石碾子上，坐在上面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一边气喘吁吁地向我们打听生产队长家住在哪里。我看她们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便动了恻隐之心，走到她们跟前说：“我可以带你们去孙队长家，但这会儿他家没人。”
　　 海若娘连忙从行李箱里取出五颗大白兔奶糖塞给我，用我们都听得懂的话说：“这位小朋友，我们从上海来，这位姐姐叫海若，是到你们这里来插队的。我们找孙队长，想请他安排住宿地呢。”
　　 我推开海若娘递糖的手，唤来同伴一道拿起行李向村里走去。走到我家门口，我邀请海若娘俩在我家暂歇一下，她们连忙用上海话道谢：“阿拉谢谢侬，谢谢侬！”
　　 她们在我家前屋坐下，只喝了一碗凉水，吃了一只自带的面包便缓过劲来了。只见海若站起身来东嗅西闻一会儿，以一种肯定的语气对她娘说：“这肯定是栀子花的香味，特别清新，还有一丝甜味儿！”说着就推开前屋的后门走进了我家的天井里。
　　 母女俩站在天井东北角那株栀子花前指指点点的，说着我们听不懂的上海话，笑得得比这株栀子花儿还要灿烂呢。我在一旁谄笑着，心情也如栀子花一般的甜美。在她们的面前，老屋这棵长了几十年的栀子花似乎又焕发了青春，古朴的天井、斑驳的老屋也被涂抹了一层浪漫的文艺色彩。
　　 海若被安置在孙有才队长家的西厢房里，门朝东，进出还要经过他家的前屋。孙队长一再向对海若娘保证，一定把海若当自己的孩子好好照应。傍晚时分海若娘便放心地离开了村子。
　　 晚上等海若安顿好后，我一连采下了十六只栀子花朵，用铁丝串起制成了一只花环送给了她。她把花环挂在蚊帐里，脸上露出了他乡遇故知般的喜悦笑容，用吴侬软语连声道谢。她回赠我的礼物是两把三角尺子，一把是长三角形的，可以划格子、制表格，另一把是等边三角形的，中间还有一只半圆，可以来量角度。这两把三角尺是用有机玻璃制成的，透明轻巧，特别好用。
　　 不久海若就和我们几个孩子成了要好的朋友，她给我们讲很多有趣的故事，还给我们讲解很多大自然的奥秘，我们都特别崇拜她，似乎没有她不懂的知识。
　　 有海若的陪伴，我们的生活快乐得就像树林的小鸟儿，然而所有的美好在第二年一个夏日的夜晚被碾为了尘泥。
　　 那个夏夜天空特别阴沉，黑得如同一张致密的帆布，把人蒙得喘不过气来，四周静得像无风的水面，偶尔有几声狗吠传来，在旷野里听得如同悲鸣。我们担心天太黑了，海若不熟悉地形就没让她跟我们一起外出。当我们照得一篓子黄鳝经过孙有才家的围墙时，感觉有点异样，大黑狗一声不吭，往常早就狂吠了。
　　 海若的屋里还亮着灯，里面传出一阵争执声。
　　 “这么晚了，你这副模样进我的屋子，太不尊重人了，请你赶快出去，否则我就喊人了！”这是海若的声音。
　　 “今天你再怎么喊也没用，家里人都在河西表弟家喝喜酒呢，连狗都不在！”
　　 我们蹑手蹑脚爬到他家的院墙上，透过气窗只见孙有才满脸红红的，估计喝了不少酒。他赤裸着上身，一双迷离的眼睛紧盯着海若那高耸的胸脯，手里拿着一张表格在比划着，吐沫四溅地说：“你今天从了我，我就把表格给你，填了这张表，下个月你就可以回城了！”
　　 孙有才涎着脸又向前凑了凑。
　　 “请你自重点！填不填表明天再说，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走吧，我要熄灯了！”
　　 “熄灯？好啊，快点熄，我都等不及了！”说着他乘着酒劲一把抱住了海若。
　　 海若本能地把头偏向一边，以免被他吻到了，然后用力推开了他。
　　 这个色狼只稍微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站稳了，又猛扑了过去。这家伙扑了一个空，像一只面口袋闷声倒在床上。他恼羞成怒，立即翻过身来猛地向前一抓，海若赶忙躲闪，衣服的下摆还是被他的大手揪住了。海若见他猛地扑来连忙侧身，只听“嗤”的一声，上衣立即被撕成了两半，我们一看大事不好，连忙对着里面高声喊道：“你这个老畜生，敢欺负女知青！”说着就翻墙入内，可那个老家伙早就逃得没人影了。
　　 虽然后来孙有才因为强奸未遂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但是海若经不住这次连惊带吓，再加上村里长嘴媳妇风言风语的，她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如花的容颜渐渐黯淡了，再没了先前的活泼与爽朗。那年中秋前，濒临崩溃的她一脸倦容，被母亲带回了上海，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她。
　　 大学一年级的那个暑假，正值栀子花开的季节，我经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海若在上海的家。海若娘热情接待了我，但此时她已经远嫁去了法国。从石库门那个小巷子出来，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就听到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姑娘用上海话柔声叫卖：“白兰花——栀子花——”看着这个姑娘，我的眼前浮现出了海若第一次站在我家老屋天井里观赏栀子花时那活泼的神情……
　　 又到栀子花开季，祝愿海若，我人生的第一位异性朋友，在异国他乡的生活像栀子花一样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