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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在纸上恢复一个荷塘(随笔外一章)


作者:汗漫 童生,89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315发表时间:2018-06-26 10:54:20

【流年】在纸上恢复一个荷塘(随笔外一章) 孙犁先生在散文《书信》中写道:“书与信相连,可知这一文体的严肃性。”
   一九七〇年,孙先生丧妻后,经魏巍介绍,与远在江西一女子通信两年。“发信频繁,一天一封,或两天一封或一天两封。”孙犁把这些信装订成册,像装订一部书。之后再婚。冲突。离异。孙犁就把这些信用来生火炉了。天津的冬天很冷。
   之前孙犁已长时期终止写作。“从与她通信,才又开始了我的文字生活,这是可以纪念的。这些信,训练了我久已放下的笔,使我后来写文章时,手和脑并没有完全生疏、迟钝。”
   读到这里,我苦笑。不知道先生写到此处苦笑否。
   情书写作使孙犁终于有了一个读者,成为隐秘的作家。有一个倾听者、对话者,怎样的时光都可以熬下去,况且,这抒情对象还是一个美貌的、北京大学毕业的女子——像火炉,需要有热量的句子去引燃,复来温暖这一个火炉边的人。尽管短暂,也好。
   马克·吐温有一句话:“为什么你坐在那儿,看上去就像一个没写地址的信封?”没有爱和被爱的人,丧失来历和前途,搁浅在旧椅子上、破沙发里,到不了远方、到不了他人的心里头去。孙犁不再写情书、不再想把自己寄托给某个女子,埋头读书、读历史书——这也是历朝历代陌生前贤寄给后人的一封封信札。
   二〇〇二年孙犁去世,那一天,白洋淀人连夜划船采来带露水的荷花,送天津,环绕遗体周围,像白洋淀的夏天环绕一个赤子。
   二〇一六年秋,我和朋友们来到河北安平参加《散文选刊》首届“孙犁散文奖”(2015——2016)颁奖典礼。自然去看了莫言题字的“孙犁故居”。那显然是一个根据回忆重建起来的新院落。墙角种了荷花,小规模象征着荷花淀?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一棵枣树。李敬泽、张锐锋、陆梅、葛一敏、冯杰等朋友欢喜地摘枣吃。枣很青,很甜。没看见孙犁走出门来责备。
   孙犁不会责备他人,会自责,比如对亡妻。“在夫妻情分上,我做得很差。正因为如此,她对我们之间的恩爱,记忆很深。我在北平当小职员时,曾经买过两丈花布,直接寄至她家。临终之前,她还向我提起这一件小事,问道:‘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我说:‘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她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这是他《亡人逸事》一文中的叙述。
   在夫妻情分上,后辈作家做得如何呢?最激烈的情诗,往往献给虚无而模糊的人。日常夫妻生活,似乎丧失了被言说的价值。或许连孙犁“寄布”一类的细节也没有吧。
   安平县城很繁华,大概已不是孙犁眼中的模样了。我和朋友们在街上晃荡,猜测那一个“临街的门洞”在哪里——孙犁妻子十九岁那年,夏季的一个雨天,“她父亲在临街的门洞里闲坐,从东面来了两个妇女,是说媒为业的,被雨淋湿了衣服。她父亲认识其中的一个,就让她们到梢门下避避雨再走,随便问道:‘给谁家说亲去来?’媒人简单介绍了一下,就笑着问:‘你家二姑娘怎样?不愿意寻吧?’‘怎么不愿意。你们就去给说说吧,我也打听打听。’她父亲回答得很爽快。”一场雨,让一个女子与一个未来的文学大师成了夫妻。
   一场重要的雨,一块布,被一个农家女子回味、珍惜了一生。
   在安平,看到了孙犁中学时期母校的校训:“不作弊,不敷衍。”或许,这校训也时时回响于先生心头,成为其做人作文的准则,诚恳、认真地对待这个世界。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这是《荷花淀》开端的句子,安静,美好。即便是其中写到伏击日本人的情节,孙犁也是远远地、隐隐地侧面描叙了枪声和硝烟,接着就是民兵们划着船回来了,船舱里是缴获的敌人的枪。避开了血肉横飞的激烈,凝神于荷花淀里的静美。
   只有凉爽而干净的人,才会开创一个“荷花淀派”——孙犁先生站在荷花的立场上,像月亮孤高的夜晚。
   一个人死去后,依旧有文字与这个世界藕断丝连,在纸上恢复一个荷塘,真好。
  
   二、好文字的秘密,要越过尘世里的泥沙与杂念
   自古至今,关于好文字的定义与标准,纷纭如云。文人们的思绪与表达,纷纭如云。
   晚唐,司空图似乎受阴历节序的启发,以二十四首叙写风景的四言诗,组成《二十四诗品》,论述诗歌的二十四种风格,与二十四种节气相暗合:
   “纤秾”,春分——“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如李商隐。
   “自然”,小满——“俯拾即是,不取诸邻”,如白居易。
   “雄浑”,大暑——“荒荒油云,寥寥长风”,如岑参、高适、辛弃疾。
   “冲淡”,立秋——“饮之太和,独鹤与飞”,如庄子、王维。
   “沉着”,小寒——“鸿雁不来,之子远行”,如杜甫、陆游。
   “劲健”,霜降——“巫峡千寻,走云连风”,如曹操。
   “含蓄”,大雪——“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如陶渊明、苏轼……
   显然,他的诗观就是:像四季、像大自然一样自然而然写诗,在万物天地间安放心灵和肉体。以诗论诗这一开先河之举,比西方和今天的学者以概念论诗、连篇累牍、言不及义要可爱、有趣多了。用诗来表达对诗的认识,像用爱来表达对爱的珍惜,才是美的、好的。
   司空图谈的是诗歌,其实,也是在谈人生,一种充满诗性的人生。整部《二十四诗品》,“道”“真”“幽人”一类字眼屡现,像献给庄子、老子、山水大地的赞美诗。把人格自然化,把自然人格化,就是道,就是诗。最爱其中的两个句子:“要路愈远,幽行为迟”“如有佳语,大河前横”——重要的路必然漫长、孤寂,慢慢走,不要急。总有佳句如佳人、如大河,来到一个写作者、静修者的面前和内心。
   司空图之前,南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用比喻来表达自己的诗学观念。比如,“风骨”,他以鹰、雉和凤凰为例,阐述如何使文章的力与美达到统一:“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藻耀而高翔”,羽毛绚烂、居高临下,是凤凰之梦想,也是文章之理想——风劲而骨峻。鹰,被疾风教育出的骨头,在死后可制作成鹰笛。一个作家的笔,应该是鹰与凤凰混血而成的后裔。
   刘勰又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一个书写者需要多么磅礴的情意与才华,方有资格与风云同行并驱。看天空,隐隐有历代才子,如电闪、雷鸣、鸟飞。
   宋代词人叶梦得则认为:古今谈诗者多矣,“吾独爱汤惠休‘初日芙蓉’,沈约‘弹丸脱手’两语,最当人意。”——“初日芙蓉”,即天然;“弹丸脱手”,即准确、凌厉。前者需要等待,后者需要练习。由弹丸脱手,而臻初日芙蓉,让一颗弹丸在地平线上准确、凌厉地升起,很难。大部分诗人不愿意在地平线下练习弯弓弹射,就直接宣布自己已经进入伟大者的星空了。
   “新诗如弹丸,脱手不移晷。”苏东坡似乎在应和叶梦得。当然,苏东坡其人其诗在后人我辈心中,必然是“初日芙蓉”。
   苏东坡之后,南宋严羽写出《沧浪诗话》,云:“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建安之作如森林,弥望,无边。他认为,诗可以分成九种类型: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其提出的“建安风骨”这一概念,特征就是格调高古、气象雄浑——在软弱的南宋,一个诗人提倡风骨,多么痛切而必要。听懂其中深意的人,面红耳赤,失眠,抑郁。假装没有听懂的人,继续眠翠偎红喝黄酒。
   清初,文学批评家叶燮在苏州太湖岸边横山一带,隐居、办学、写作。他主张,作家须以“才、胆、识、力”,反映“理、事、情”——“理”,形而上的广阔;“事”,及物、在场、介入;“情”,赓续《诗经》所肇启的抒情传统。这一切,均系于写作者的才华、肝胆、见识、笔力。其著名学生沈德潜却提出“格调说”,与袁枚的“性灵说”相对立——写出《随园诗话》的袁枚,似乎更像叶燮的学生。
   袁枚说:“今人论诗,动言贵厚而贱薄。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为主。刀背贵厚,刀锋贵薄。少陵似厚,太白似薄。犹之论交,谓深人难交,不知浅人亦难交。”袁枚的观点很妙,叶燮应该赞同。诗、物、人,非“厚”“薄”二字即可定境界,关键看其妙否。妙言、妙物、妙人,无论厚薄,都美好。
   清末诗人况周颐,在词话集《蕙风词话》中,提出写作诗词的三要点:重、拙、大。似也在回应南宋严羽观点。重如苍山,拙如秋风,大如自然——在剧变、转折中的时代里,整合破碎家国,如此提倡,痛切而必要。
   当代诗学评论家不写诗话,为藏拙吗?沉迷于构建宏大、抽象的体系,来谋取学院里的职称与国家课题经费,沉浸于小圈子里的掌声、簇拥和欢喜,生产废话,消耗了造纸厂和野外的树木鲜花。
   幸而在新疆听到一首图瓦族民歌,内心一震:“再甘甜的水也是埋在泥沙里的,再好听的声音也藏在杂念背后。”用比喻表达了一种诗学、美学观点。诗与美,就是甘甜的水、好听的声音,需要越过尘世里的泥沙与杂念,千淘万漉,才能来到我们的唇边与耳边。这首民歌,充满了对人性中的泥沙与杂念的宽谅,也饱含对甘泉、好声音的珍惜。
   也是在新疆,听到另一首图瓦民歌:
   我们属于远方
   有自己的群山、木屋和炊烟
   流水是一首长长的歌
   驼鹿的眼睛就像我的爱人
   这安宁
   有时绊倒死神的步履
   当云彩擦亮天空
   爱人哪
   我们就搬到天上去住
   诗人属于远方,从尘世,到天空,用笔尖搬动着自己越来越轻盈的身体。只要有爱存在,就能搬到爱人和后人的心灵去居住。
   用这两首民歌来讨论诗人的秘密、文字的秘密,更好。比学院里的某些教授们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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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人死去后,依旧有文字与这个世界藕断丝连,在纸上恢复一个荷塘,真好。”这该是作者对孙犁先生为人、为文一生最好的肯定了。那么,能拥有这一纸“荷香”和清明之境者的孙犁先生,是如何让那一方荷塘开在纸上的呢?在作者的笔下,他拥有一颗“脱尘”的爱心、清净心、大众心;他为人不作弊,不敷衍;他就是那个“凉爽而干净的人”。在他的情书里,在他对亡妻的叙述中,在他对日常生活的态度上,编者似乎也聆听到了那飘在纸上的“荷香”,清新袭人。“好文字的秘密,要越过尘世里的泥沙与杂念”一文,更能读出作者的思辨能力。跟随作者的笔触,走进晚唐司空图笔下的《二十四诗品》、南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宋代词人叶梦得的“‘初日芙蓉’‘弹丸脱手’”、南宋严羽的《沧浪诗话》、清初文学批评家叶燮等大家们对待诗与文字及他们的评说中。不难看出,这些大家们的笔下,都暗伏着一股清明之气,或清或幽,或静或动,或深或浅,或重或拙,不做作,不虚空,笔下的万物万境,存在尘世,却脱离了尘世的一切虚浮,让阅读者的心境随之空灵清静。文章的结尾,作者用两首民歌总结了写这篇随笔的主旨:好文字的秘密,要越过尘世里的泥沙与杂念,就得恢复最初最真的人性,方得最好的文字。集思广益的作品,语境空灵,读之再三,任有不忍释卷之感。佳作,流年阅读并倾情推荐。【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80708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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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8-06-26 10:56:34
  拜读老师佳作,收获颇丰,学习中!
   感谢老师将这么好的作品分享流年,期待更多精彩,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18-06-27 17:45:15
  只有凉爽而干净的人,才会开创一个“荷花淀”派。阅读,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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