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突然有部分家长给我这个从来无人问津、早已被打入冷宫的语文老师打来电话，让我倍感受宠若惊。
　　 说实话，教了这么多年语文，很少有家长跟我交流孩子的语文学习问题，以前做班主任的时候，倒是常有家长打电话，不过谈到的有关学习问题几乎都是如何提高孩子的理科成绩，甚至让我给孩子推荐数学物理英语的补习老师。
　　 至于语文，在他们眼中那就是半死不活的一门课，学不学都一样。因为大部分家长和学生洞若观火，你语文无论怎么学，最多不也就是一百一十几分吗？就是一年不学，也能考他个一百分左右。而且学了也不会马上见效，哪像人家数学英语，动不动考个一百三四十分，拉你几十分距离。语文，连鸡肋都不是，学之何用？
　　 甚至有的学校领导就公开宣称，语文、政治这些东西，随便看看就行，不要花那么多时间；学好数理化，那才是真本事。前些年，为了给学考选考让路，有些学校首先压缩的就是语文课。
　　 最近怎么就突然重视起语文了？原来是朋友圈里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了“高考得语文者得天下”“阅读决定未来”这样的妙论，原来是因为温儒敏老先生说“语文新教材，专治不读书”“要让15%的考生读不完高考试卷”，原来是人教版最新教材推荐了一大拨系列阅读清单。
　　 我认真地读了这些相关的文章，感觉真是风乍起，吹皱一潭死水。
　　 想想前些年流传的“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上辈子杀人，这辈子教语文”，我差点笑出眼泪了。难道真的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转河西？难道老母猪真的上树了，咸鱼也有翻身的时候？难道丑小鸭真的变成白天鹅了,苍天真的开眼了？难道全社会真的重视语文了？
　　 于是乎，有些语文老师欣喜若狂，天终于亮了！语文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各位同仁，且慢欢呼!说说胖话，喊喊口号，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真正落实起来，恐怕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对于温教授的观点，我十分赞同：强化阅读，开拓视野，训练思维。但是理想往往很丰满，现实却往往很干瘪。在这里，我只想小心谨慎地提几个简单的问题：
　　 一、学生有时间读课外书吗？
　　 先来算算上了高中的学生要上多少课，特别是率先改革浙江高一的学生：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历史、政治、通用、信息，还有体育、心理、音乐或者美术、人生规划等等。
　　 撇开后面几门没什么作业的不谈，就看前面几门，如果每门课每天布置30分钟作业，就算每天只上其中的7门课，也要210分钟，整整3个半小时。何况物理化学数学等科目，30分钟怎么可能做得完？就算每个学生从晚自修六点钟开始，不去卫生间，不去阳台，不去办公室问老师，马不停蹄地奋笔疾书，也要做到九点半才能把作业做完。这些，还不包括周末回家的作业，那更是铺天盖地，如汪洋大海一般。何况有些寄宿制学校几个礼拜才休息一次？试问，他们从哪里抽出时间来读课外书？
　　 再来算算一个学生一个学期要参加多少场考试，开学考，摸底考，月考，周练，期中考，期末考，联考，模拟考；还有高一忙学考，高二忙选考等，高三忙高考。这样高频率的考试，你让他怎么可能有时间去读课外书？现在许多学校连选修课都停了，哪里还有时间读课外书？
　　 就算他晚自修提前做完了作业，我们的班主任和自修课管理老师会允许学生读课外书吗？我敢说，绝大部分非语文甚至语文老师，如果看到学生晚自修在看课外书，不立马批评没收就算不错了。在他们眼中，看这些书就是不务正业。
　　 再说周末回家，各科老师都更打了鸡血似的，似乎不把学生撑死决不罢休！试卷练习满天飞，谁不多发谁吃亏。至于寒暑假，作业不需多说，校外早有第二张书桌在等着他。
　　 时间！时间！一寸光阴一寸金啊！有的领导直言不讳：抢时间，你抢不过别人你怪谁？怪你自己没本事！
　　 就是有时间，怎样让学生有兴趣读课外书？老师如何做好指导？如何让家长配合？有没有制度性的时间保障？现代社会，诱惑太多，游戏、网聊、DV、电视，哪个不比读书更能满足肤浅的感官需要？说实话，即使你不用作业去占领课外时间，那些时间也不一定属于阅读。
　　 更何况，阅读是不可能立马就有效果的，你就是拼命读它半年书，语文考试分数也不见得就能提高多少。人家数理化英语是早上吃了一个馒头，中午就能长出一块肉，立竿见影；语文，可能吗？
　　 二、语文学科和语文教师有地位吗？
　　 这些年，语文学科已经严重边缘化，别说不如数理化英语，就连技术政史地都不如。语文教师也就成了学校里最没有地位的学科老师。
　　 教师本来就没什么地位，在某些领导眼中，语文教师更是相当于空气。是的，你就是再怎么抓，也就最多比同类学校多考三两分；你就是放任自流，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你就是把课上得再精彩，也不见得你的班级平均分就能比别的班考得好。至于那些每年高考得高分的学生，有几个是你语文老师教出来的？他会承认吗？人家要么是个人习惯好，要么是家庭环境好，要么是运气好，跟你语文老师有半毛钱关系？
　　 语文几乎没有什么竞赛之类，即使有，也是高大上的“语文报杯”“新概念”之类的作文大赛，一般学校，能入围的有几个？哪像理科？动不动市级、省级、国家级大赛，获奖学生如过江之鲫，一大拨一大拨的，既给学校争了光，老师又能拿到丰厚的奖金，名利双收啊！所以，理科老师也许表面上对我们没那么嗤之以鼻，但那内心深处早已将教语文的等而下之了，在学生面前提起语文也是不屑一顾的。
　　 倒是上面一来听课，听语文的特别多，似乎语文人人都会教，人人都能说三道四，人人都能评头论足，这时候，语文又成了痰盂、垃圾筒了。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教语文，当年中师毕业，跟我同学两人一起分到一所初中，校长说，我们缺一个数学、一个语文，你们俩看看谁教数学，谁教语文？我那个同学嘴巴快，立马抢答道：“我教数学！”怎么办？我总不能硬着头皮跟他争吧？只好蔫头耷脑地说：“那我就教语文吧。”这一教，就教了大半辈子。想想，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啊。
　　 许多时候，作为一个语文老师，他在教育教学上的作用，在某些领导眼里，恐怕还不如给学校写写宣传稿，编编资料，给领导做做兼职秘书，给学校文娱活动写写脚本，或者在墙上、石头上写几个字更有价值。
　　 至于每年评优评先评职称，语文教师也是屡屡在竞争中败下阵来，一来是教语文的都有点假清高，不屑于参加那些鸡鸣狗盗入其门的各种活动，抱着君子不饮盗泉之水的观念，结果到时候拿不出数据和证书，又不能在别人的佳节大典之际磕头贺喜，自然不被评审人员待见了。二来是，语文确实没有什么竞赛之类，有些活动你就是参加了，学校也未必承认。你又不能像数理化那样可以长时间组织学生进行辅导，你就是辅导了学生也未必愿意参加，就是参加了也未必就能出成果。
　　 一个人在单位里没有了地位，慢慢地就会失去对自身的价值认同，随波逐流，自惭形秽，何谈进取之心？最可怕的是麻木！我就这样，爱咋咋的！很多语文教师本来年青时才华横溢，志存高远，现在呢？还有几人读书写文章？如果不是因为评职称需要几篇论文，谁会去写什么劳什子文章？又不能当饭吃。至于下水作文，呵呵，现在估计除了刚出校门的年青教师，谁还会有闲工夫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包括我自己。
　　 自己都不读书，怎么可能指导学生读书？自己都不动笔，怎么可能指导学生动笔？我们又不是游泳教练，可以站在岸上指导。
　　 三、有几个学校敢挺直腰杆说自己是文化的殿堂？
　　 我一见到有些学校吹嘘自己是什么百年老校，或者是什么富有人文精神的学校，文化底蕴深厚，就特别烦。
　　 就拿每年一度的读书节来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活动搞了一大堆，台账做了一大本，照片视频拍了几十个G，就是没见学生读过一本书，写几篇像样的读书笔记。其结果是教会了学生造假，把某些“优良传统”继续传承下去。
　　 某些地方为了强制教师学生读书，把图书馆的点击率作为考评学校的一项重要指标，结果弄得那几天学生老师拼命点鼠标，凑数字。至于那些书到底有没有人看，天晓得。
　　 老实说，学校图书馆的那些书，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至少有一半属于垃圾类。加之三天两头检查，评估，验收，仿佛存心要让学校鸡犬不宁，哪还有心情读书？
　　 这次期末考试的学生作文，叫人怵目惊心。题目是“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还是“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许多学生三观尽毁，诸如以下的观点：
　　 人生就是一场豪赌，所以要敢于冒险，敢于孤注一掷，就是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无知者无畏，关键是，输得起吗？）
　　 人不能太老实，就像世界杯赌球一样，要做一个聪明的赌徒，否则，你会亏得只剩下内裤。（呵呵，这个材料大部分学生都用上了，谁说我们的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
　　 炒股是做花心大萝卜，雨露均沾，还是万千宠爱在一身？（我相信这里没有色情，只是表达不当）
　　 希特勒当年就是因为把鸡蛋放在几个篮子里，既要攻打英国，又要进攻苏联，还跟美国过不去，最后招致惨败。如果他一心一意攻打英国，早把英国给灭了。所以我们的高考也要讲究策略，学点艺术，准备三位一体和提前招生，绝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如果在德国，将被判刑，把法西斯主义当成正面典型）
　　 马云当年就是善于变通，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所以他成就了阿里巴巴的辉煌事业，要不，他现在还是一个平庸的中学外语教师罢了。（我的天，就连在我心目中一向高大的外语教师他们也看不起，何况语文教师？）
　　 许多学校所谓的文化就是宣传，红旗招展，口号震天；标语横幅像超市刚开业，各种文化长廊成了虚饰的没有生命的文化景点。真正走进学生心灵的教育呢？那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润物细无声的，可惜，也正因为如此，既然连痕迹都没法留下，只能弃如敝屣了。因为现在做什么工作，都要留下痕迹，否则不算数。
　　 如果一个学校的文化都在墙上或者标语上，我敢说，这里就是文化的沙漠。
　　 还有那些虽然不在墙上，但却只有数据化而没有人性化的考评条例，基本上都是文化杀手。无非是鼓励所有的教师都不要遵守规矩，无限制地压榨学生的剩余时间，无限制地奉献出教师自己的时间。
　　 现在的中国教育比的就是谁更不守规矩，谁更能压榨。这个功利化的社会，只有分数才是硬道理，文化能有什么用？即使语文多考了三五分，也影响不了高考大局。
　　 许多时候，社会大环境也是顽固的戈壁滩。行政官僚们看中的无非是教育GDP，考多少清北，考多少重点，考多少本科；比往年提升了多少，比兄弟学校多考了多少。上升的表扬，下降的挨批，如此而已。
　　 昨天看到一则消息，说是江苏姜堰中学旁边的一棵古银杏树近来香火极其兴盛，许多家长在中高考前来此焚香叩拜，以至于影响到古树的生存，有关部门不得不采取措施。
　　 我曾经在浙江某重点中学旁边的一座古庙里看到这样的一个奇葩的大广告：“中考开光第一名4800元，高考开光第一名6800元……”看样子，生意还挺不错。和尚们也与时俱进了，真有意思。
　　 四、有几个语文老师敢说学生对我这门课是非常认同的？
　　 感谢领导信任，去年让我教高一两个理科创新班的语文。我高兴得屁颠屁颠好一阵子，我很想引领新的学生们走进语文的殿堂，感受母语的文字之美，感受汉语的音韵之美，感受文学的人性之美，体味人类文化的博大精深；我要告诉他们什么是生命的真谛，什么是善良和丑恶，什么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记得开学第一课，我就在黑板上用幻灯片打出下面两段话：
　　 千万人之中，我们就这样相遇了！
　　 秋天，大门已经为你打开，路还得你自己走！
　　 老师不是蜡烛，更不是春蚕，老师是摆渡人。
　　
　　 当少年的红颜消退时，你还拥有明慧通达的心灵境界，你就必须读书。
　　 如果你很丑，怎么办？去化妆。化妆救不了；去整容，整容依然救不了。怎么办？——去读书——读书有美容之功效。因为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最美的东西不是外表，而是气质。
　　 如果你很漂亮，那就更要读书，否则就浪费了上帝对你的偏爱。读书才能使你秀外慧中，不然你就成了一个绣花枕头。
　　 我自认为自己还不是一个只会混日子的语文教师，我力争在课堂上给他们足够的思考空间，把每一个问题设置得更有启发性和思辨性，开启他们的思维和想象。
　　 然而，学生作业一交上来，我就傻了眼。怎么做得这么差？简直是乌猫皂狗，惨不忍睹。
　　 问他们作业怎么做得这么差，一生答曰：老师，我们喜欢听你上课，就是不喜欢做作业；做了跟答案一对，相差十万八千里，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一生答曰：我都是其他作业做好了才做语文。一生答曰：我都是晚自修下课回到寝室坐在床上做的。又问几个作业没做的，回答很干脆：没时间！我又问一句，你怎么就没时间呢？回答得更加理直气壮：就是没时间！
　　 上课时，电脑一下子没打开，我说你们先看两分钟课文。结果等我把电脑打开，抬头一看，有的学生竟然在做数学物理！
　　 有一次因为调课出现了差错，我跟一个理科老师撞了车，我有自知之明，只好退出，谁知全班学生竟然鼓掌。我不知道这掌声是欢迎理科老师，还是欢送我滚蛋。
　　 一个语文教师做到这种程度，是很悲摧的。我只好深刻反思，还是我的课没上好吧？要不怎么这么不被人待见？也许是我老了，形象不佳，现在的学生都喜欢帅哥美女老师，这可能倒是真的。
　　 语文，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一门课，甚至不如政治历史地理通用技术。我没有贬低任何一门课的意思。
　　 我有时候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些高考出卷人是怎么想的？有的学科放水放得潇洒自如，平均分都到了120多分，为什么语文试卷非要出得那么难？那些专家们是不是脑袋被大象踢了？你越是考不出分数，你的学科在学生心目中就越无足轻重！据网上传说，今年浙江高考语文平均分只有88分，不知是真是假。如果真是这个分数，那就远远低于数学，更远远低于英语。据说，其中总分60分的作文平均只有37分。
　　 去年底，有幸听了温儒敏教授的一次讲座。老先生批评现在的中学语文教得太差，学生的文章写得太烂，他连招个好一点的研究生都困难。他还批评我们现在的高考阅卷太苛刻，捆住了学生的手脚。
　　 我觉得老先生一腔热血，令人敬佩，但是对当今的中学语文教学的处境恐怕不够了解，这个功利化的社会，只有分数才是硬道理。没有分数优势的学科，鬼才会重视。
　　 是的，今年的新教材给学生开出了一大堆书单，但是真的能解决问题吗？江苏这些年高考不是一直考文学名著阅读，强制学生读了很多书？江苏学生的语文素养真的因此有了实质性提高了吗？没有自由空间的功利性阅读，不可能化为滋养学生心灵的甘霖。
　　 依稀记得去年开学初，我也曾煞有介事地给学生推荐了一份书单，今年再问学生，那些书你们读了几本？学生一脸茫然地问我：“什么书啊？我怎么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