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PK大奖赛”】沭河柳(散文)
《长物志》中写柳曰:“顺插为杨,倒插为柳,更须临池种之。柔条拂水,弄绿搓黄,大有逸致。”大概是柳和水一样,有着柔婉的秉性吧。故柳总被栽种在水边,与水相邻而居。水波温情脉脉,柳丝脉脉含情;水增添了柳的清灵,而柳则增添了水的秀逸。
小城东面的沭河水边满满地栽种着袅袅的垂柳,绵延十数公里。年年春日,烟波浩荡,垂柳依依,风情万种。
暮春的晨晓,我独自一个人去沭堤赏柳。初阳还半隐在地平线里,只露出半璧橙黄。柔情脉脉的沭河睡眼惺忪,潮湿的水汽从河面上氤氲着,在清晨的微光里蒸腾出一层薄薄的烟雾,给诸物淡淡地覆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花木、园林、山石、池沼、游步道,还有飘蠕而来的河道和横波凌空的虹桥,影影绰绰,仙踪云迹。远远望去,那些婆娑又连绵的柳影,缥缈如绿烟,浮动若翠云,仿似一片柔软而飘渺的梦境。
静静的公园里鸟鸣脆闹,娑娑雾气中人影疏疏若隐若现。柳树经过一夜的烟滋露染变得翠绿欲滴,仿似刚刚浴洗过一般清新脱俗。偶尔有晨跑的人从中穿过,消失在溶溶雾色里,被人身擦过的柳枝抖落了满地盈盈的水痕。
翩然走过一座石板小桥,来到临堤傍水的游木道上。木道云浮在雾濛濛的水面上,缓缓行步其上,人便飘飘然若凌波仙子。哒哒而踏至很远,蓦然回望,朝阳已然升了起来。千万道光丝瞬间穿透了浓雾,洒下了明媚的光线,一缕缕在枝头叶隙间来回晃动着穿梭着。
丝丝缕缕的柳枝从堤上垂下密密如织的柳帘,被阳光镀上了柔丽迷人的金色。人行其中,如走在重重荡漾着的华丽的绿帏翠幕里。微风一过,柳帘轻柔地抚触着柔蔓的莎草和朱红的木栏,柳梢轻点着长堤烟水,漾起了一圈圈微小的涟漪,涟漪又一圈一圈扩散开去,最后连在一起,荡成了一道道清晰的波痕,波痕里泛起粼粼的水光来回轻晃着。此时,原本暗沉的河水瞬间便绿了起来。“未必柳条能蘸水,水中柳影引他长。”不知是那柳条沾绿了烟波,还是那烟波牵翠了柳条。
一直以为柳只宜种在江南,那里风柔水软,还有绵绵无尽的烟雨。
然而,事实上,柳却不挑剔地域水土,不厚南薄北,它可以生长在江南水乡,也可以生长在中原塞北,只要有阳光、水分和土地,它就可以顽强地生长。它也不娇贵,不需精工壅培,只需顺手折枝扦插,即可成活。只是,江南的柳略微婉约柔丽,北方的柳稍些洒脱清逸。
沿着靠河的堤路柳荫最浓郁的路段向前缓行着,长长的河堤上柳荫幢幢,一条一条迂回曲折的小径,满目弥望的尽是姿态各异的柳,有枝茂丰盈的,有形骨消瘦的,有敛裾颔首的,有纤腰束素的,有的像羽衣霓裳起舞的玉环,有的像霞绡雾縠的飞燕,还有的像白乐天梦里多情的小蛮,扭动着纤柔的腰肢,轻歌曼舞,妙曼多情。
古往今来柳因其颀长挺拔的形态和柔媚飘逸的风姿,深为人们所喜爱。在古人诗词里也爱把柳比作江南的女子,温柔、和婉、俏丽、多情。
唐代传奇记载隋炀帝御赐垂柳姓杨,曰杨柳。其实杨柳之名最早出自《诗经·小雅·采薇》。大概是柳有着女子的温柔和多情之故吧,所以自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开始,杨柳便在历代文人墨客的笔下逐渐演绎成了一个情思缠绵的千古意象。
中国人喜爱柳,从古至今咏柳的诗文数不胜数,形成了独特的烟柳文学。站在历史长河的烟波长堤上,可以看到那年年的柳色从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中迤逦而来。那青青的杨柳,曾经摇曳在春光灿烂的锦绣皇都,曾经依偎在晓风残月的杨柳岸边,曾经袅娜在朝雨濛濛的阳关客舍前,曾经飘摇在悠扬的玉门羌笛、凉州胡笳声里,曾经茕茕孑立于漠漠的西域孤城、塞外边疆,曾经牵萦在游子心中、将士征途、乡关梦里。历代的文人墨客凭借杨柳寄托情思、遣怀愁绪。
除了烟柳文学,一枝小小的柳枝,还衍生出了插柳游春、折柳赠别等民间风俗文化。
插柳游春之俗,据说盛行于唐宋之际。清明时节,人们秀野拾翠踏青归来,看见青青的柳枝顺手折一枝。“池边垂柳腰支活,折尽长条为寄谁?”攀折可爱的柳枝,不为赠予谁人,将它编成柳圈戴在头上,仿佛自己就是一棵杨柳。
折柳赠别之俗则始于秦汉、盛于唐。北朝人曰:“上马不着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渡江人。”隋人曰:“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唐人曰:“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翠色折不尽,离情生更多”。古人的世界里,但凡有离别发生,总离不开柳丝缠绵。千百年来,杨柳一直重复演绎着“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壮怀激烈,牵念着“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情意缠绵。
清褚人获《坚瓠广集》曰:“送行之人岂无他枝可折而必于柳者,非为津亭所便,亦以人之去乡正如木之离土,望其随处皆安,一如柳之随地可活,为之祝愿耳。”
在萧瑟清晨或落日黄昏,于桥岸渡头或长亭短亭,远行者即将客行远宦或商旅投戎,亲友同僚或情人知己前来相送。折一支柳条赠给远行者,无论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超然豁达,还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儿女情长,一条柳枝足够可以隐晦深情、遣送祝福。
在那杨柳青青的渡口,是谁最后一次折柳相赠,是谁手执柳枝写下赠别的诗词。只依稀看见他们回马扬尘而去,留下一道道或潇洒或惆怅的背影,飘渺的像一个美丽的梦一般。
光阴慢慢老去,缓慢的车马和闲逸的时光,被时代的浪潮冲散了。蓦然回首,古人的风雅和深情,已被悄然终结在时代远去的桥头上。折柳赠别的故事,已随着岁月慢慢走进了历史深处,成了诗文里不可触及的风景。
正午的阳光热烈起来,柔柔的晴波上散尽了朝雾,又笼上了青烟。春风有些困倦,柳枝有些慵懒,万缕柔丝垂垂地拂水托岸。浩浩长堤上,翠丝娜娜,飞絮飘飘。柳隙间间或有红粉的晚樱,枝头花团锦簇,树下落红铺锦。这时节特有的花气一缕缕袭来,竟不知觉熏熏然欲醉了。两岸古典的园林、雕梁画栋在丛林中若隐若现,亭阁连着水榭,回廊曲折。像是一幅封存的唐宋时光的烟柳画卷,缓缓铺展开了古老旖旎的片段……
原来,柳色千古不曾改变,只是情怀暗随岁月偷换。
大抵是水和柳都有着柔婉的秉性吧,故而人们把它栽在隋堤上,栽在灞桥边,栽在西子湖畔,栽在曲江池旁,栽在扬子江头,栽在清明上河图的汴河两岸,栽在我眼前的沭河边,栽在数千年的漫漫岁月里,也栽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