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秋灵诚黄犬(小说)
天依然是那个天,地依然是那个地,鸭子也依然是那个鸭子,二货依然还是那个二货。令老陈不安的是,他朝着鸭棚“喔噜、喔噜”地扯了好几嗓子,却不见诚黄犬像往常一样“旺旺”地回应,更甭说像往常一样上窜下跳地来迎接自己。
这匹诚黄犬学名叫秋灵诚黄犬。老陈习惯称它诚黄犬或秋灵犬。此犬是老陈从家里带到鸭棚来作伴的,同时,也是用来看家护院,防盗贼防野物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所谓形势一派大好之下,偷个红薯、萝卜,甚至挖开生产队仓库墙角,偷上一二担粮食也是有的。有些社员为了填饱肚子不计后果。那时,生态未破坏,山林里猪獾、狗獾常有出没,田野的黄鼠狼也随时可见。
老陈的鸭棚一般是依山依湖而建,远离村庄,显得有些孤独。老陈认为养匹犬是很有必要的,于是,老陈就将诚黄犬带到了鸭棚。每天清晨,它能够准时蹲坐在老陈床边,眼睛望着老陈,用舌头轻轻吮吸着老陈的手指,摇着尾巴,一直守到老陈起床为止。在二货面前,它也是显得温柔而热情,亲昵起来,摇头摆尾,俯头贴耳,上窜下跳。它爱在鸭棚周围野外的草地溜达、嬉闹,善于捕鼠追兔,抓小鸟和昆虫。有一天夜里,硬是将一只意欲侵扰鸭群的狗獾咬毙,喜得二货抱起诚黄犬亲了一口。这只狗獾的美味让老陈和二货美了一周,回味半生。
外出放鸭,无特殊情况,老陈自然要带上诚黄犬,若是捡了鸭蛋或是新添了柴米油盐,老陈便留下它守家。这诚黄犬领地意识很强,对敢于冒犯的人会发出迅猛的警告声,发怒的时候,背脊上的一绺毛发都会像刺猬一样根根竖立。咆哮得如同一只发狂的小狮子,样子有点吓人,对那些不知进退的人,有时也会有咬人的冲动。
有一次,食品站的张会计上门收购鸭蛋,老陈不在家,他欲进鸭棚休息一下。谁知,守护在鸭棚门口的诚黄犬狂吠不已,朝他咧开獠牙,倒竖着毛发,猛地朝没有停步意识的他扑将上来,差点咬了他,吓得他连忙退出老远。直到老陈回来才迎他进来,连道此犬好凶。
两年多来,鸭棚没有失盗,几百只鸭子也未被野物伤害。老陈内心很感激这匹诚黄犬,常说,多亏有这匹狗。
今天,因为收藏了一篮子鸭蛋,老陈便留下诚黄犬看家。刚刚喊它,见它没有动静,老陈则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鸭棚查看。平日里守在门口的诚黄犬不见了踪影,早上藏在床铺底下的一篮子鸭蛋也不翼而飞了。这让老陈惊得双脸煞白,缺血似的,后背心也凉凉的。
他迅疾会同二货把鸭子赶进鸭栏,然后压低了声音对二货说,鸭蛋被贼偷了,诚黄犬也不见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犬的下落,找到了犬也许就能找到失窃的鸭蛋。时间要紧,我现在就到附近村子去找寻,你留下来看护鸭子。
二货嘟嘟囔囔表示,怎么就偷了呢?大白天的,莫不是有人搞破坏。二货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神情,对老陈讲,真的要去寻找,你就让我去吧,我年轻伢,腿脚灵便。
老陈同意二货去找,并交待,先到对面胡家垸看看,再到后背方家村瞅瞅,若有人问起,只说是寻狗,不要声张鸭蛋被盗,快去快回。
二货只答应一声,须臾便不见了踪影。这二货是生产队派给老陈做助手的,当初只十四岁,现如今十六了,成了半大小伙。生产队会计每次来鸭棚对账时,都要单独与他说上几句话。老陈问他会计说了什么,他支支吾吾说没什么,于是老陈也不再追问,只是每次捡蛋都叫上他,一次也不敢落下。两人在一起搭档两年多,方圆二三十里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哪个地方有河、塘、堰、溪、港,适合养鸭他们都熟悉。
二货走后,老陈在鸭棚附近来回走动,魂不守舍的。他寻思莫非有人想栽赃陷害,故意往他身上扣屎盆?他设想着各种可能和各种后果。他最终在心里埋怨起张会计来,讲好了今天来收鸭蛋的,为何偏偏有事,推到明天,平白生出事端来,给自己添乱,添祸。如若鸭蛋找不回来,自己又要吃不了兜着走,谁叫自己头上有一顶沉甸甸的“右派”帽子呢,这顶帽子成了被人歧视、孤立、羞辱的理由。唉!老陈摇摇头,叹口气,惟愿二货能带回好消息。
正在老陈胡思乱想时,二货领着生产队长、小队会计、民兵排长等一干人,横眉冷对地站在老陈面前,把个坐着的老陈吓得一下子站立起来。民兵排长手上拿着的一根拇指粗的麻绳,他再熟悉不过了。每次接受批斗,他都要被人用这种绳索束缚起来,并与其他“黑五类”串联在一起。
老陈似乎明白,这二货欺骗了自己,并未去找寻诚黄犬和鸭蛋,却跑回生产队告发去了。也不知,这货色到底胡言乱语了些啥。老陈只听得队长朝自己发话:现如今,全国形势一派大好,天下太平,哪有偷盗,莫非你贼喊捉贼?不过,真是这样,也可以理解,因为你本是坏人。我现在严肃地警告你,只要坦白了,把鸭蛋交出来,生产队内部开个批斗会,教育一下你,也就不再追究了。如若不然,则将你的罪行上交大队或公安处理。到那时,看你有好果子吃。说完,队长冷笑一声,让老陈不禁打了个寒颤。
老陈忙辩称,每次鸭下多少蛋,捡多少鸭蛋,卖多少鸭蛋都记着账,还有二货的签名,并且捡蛋、数蛋、装蛋,二货都参与了……
“不要狡辩!”队长不耐烦地打断老陈的话,“今天,你把鸭子送到胡家水港,让二货一人看护,你独自离开,安的什么心,做什么去了?”
“回鸭棚等食品站张会计来收购鸭蛋了。”老陈坦然作答,知道这些都是二货打的报告。
“后来,为什么又不等了?”队长追问。
“有人捎口信说,食品所里临时有事,张会计今天来不了,明天来,让我不要等他。”老陈据实回答。
“然后,你就回到港边与二货一起放养鸭子,再后来一同赶鸭回棚,发现鸭蛋被人偷了,是吗?”队长冷笑着问。
“是的。”老陈答道。
“一派胡言。”队长一声怒吼,认定老陈是自导自演,意欲偷集体的鸭蛋为其儿子交学费。他吩咐身旁的民兵排长等人,“将盗贼捆起来,先搜他的家,再搜他亲戚的家。今天,我们非要拿到证据不可,要他在证据面前低头认罪,在全村人面前低头认罪,然后再作进一步处理。”
“冤枉、冤枉呀……”老陈连连喊冤。他知道,队长掌管着一垸人的生杀大权,掌控着自己的命运,他只有喊冤才可以解脱。但是,他哪里知道,那二货就是队长安插在他身边的卧底。并且二货今天在队长面前一口咬定,鸭蛋百分百是老陈自己偷盗的。因为前几天,老陈告诉过自己,他家里二个孩子的书本费未交,欠了四元多钱,学校正准备停他孩子的课呢,老陈最关心他儿子的学业。恰巧今天老陈又离开视线一个时辰,不是他还有谁?队长深信二货的话,认为老陈偷盗的动机、时机都成立,必定是贼。此时,任由他老陈喊冤喊得天昏地暗,队长也只当耳旁风,依然命令捆人。老陈就像一头待宰的羔羊,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不到一袋烟的功夫,老陈就被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地捆了个结实。
在准备押送老陈去搜取证据时,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犬吠声,这是老陈再熟悉不过的狗叫声。老陈心头一喜,这几声狗吠就像神灵一样驱散了他的恐惧与无助。他连忙呼叫,诚黄犬回了,诚黄犬回了。老陈认定,诚黄犬能给他带来福音。他建议大家等狗回来,看看有什么线索没有。
现场一片骚动,队长不置可否,其余人面面相觑,朝着狗叫方向放眼望去。一只黄犬倏地穿过羊肠小道,跃过小溪,飞奔而来。它先是围着队长等人左转右转,叫嚷一通,后被老陈喝住。再见那犬乖乖地来到老陈面前摇头摆尾,俯头贴耳,同时嘴里发出悦耳的“嘶嘶”声。此时的诚黄犬浑身湿透,乌嘴流出带血的唾液,喘着粗气,腹部一起一伏的,鼻梁上破了一块皮,有指面大,能看见嫩嫩的肉。老陈看着心里有些疼痛,同时也断定,犬身上的伤一定与盗贼有关。
稍许,那犬一反常态,一会儿咬住老陈的裤脚往前拖,一会儿松开,朝刚刚回来的方向叫几声。然后,它又咬老陈的裤脚往前拖,拖一会儿又松开,又朝回来的方向叫一通。如此反复三遍,老陈茅塞顿开,心里赫然开朗,他大胆地对所有人说:“这犬给我们送信来了,送信来了。我们不妨随它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回被盗的鸭蛋。”他向队长请求松开自己的绳索,他要随犬去捉贼。
在场的人将信将疑,合计后,由民兵排长带上两名民兵和二货随老陈去,队长留下看护鸭子并抽一袋烟,他说他烟瘾犯了。
诚黄犬一路摇摆着尾巴,嘴里发出悦耳的“嘶嘶”声,兴高采烈的样子。老陈紧随其后,其余人有序跟上。走过几条田间小路,翻过一座小山丘,再拐三道弯便来到一个村庄。诚黄犬边走边用它那受伤的鼻子嗅着,将老陈等人领到靠西边的一户人家。这家门虚掩着,诚黄犬朝里叫了两声,屋里没人。老陈推门,狗钻了进去,再用它的鼻子往里嗅,嗅到厨房柴窝处停下,“旺旺”叫了一声。
老陈似乎听懂了犬叫声,鬼使神差地率先扒开柴窝里的稻草,身后的人也开始帮忙。只一瞬间,一只竹篮显现出来了,里面盛满了鸭蛋。小队会计、民兵排长等不约而同地夸赞诚黄犬聪明、灵性、忠心……二货不好意思地从屋里退到屋外。
一时间屋里吵吵嚷嚷,引来了村里不少人围观。村里人了解情况后,都用惊奇和赞许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诚黄犬,向它竖起了大拇指。
不知什么时候,屋主和他的儿子回来了。老陈认识,这屋主就是之前给自己捎口信说张会计今天不能来收购鸭蛋的木匠。“鸭蛋拿走,小孩子不懂事。”木匠当着众人的面对老陈等人说,随后开始驱散围观的人,“有什么好看的,散了,散了,别吓着孩子。”
“好,那我们走了,孩子要加强教育。”民兵排长深知这位木匠难缠,不好对付,也就不多说,走人。
“教育不教育是我家的事,走吧、走吧。”木匠有些不耐烦地说,老陈见他眼角散发出一道凶光,冷冷地。
当晚子时,木匠用一坨猪油包着当时很多农户用来炸野物的小型炸药(俗称“炸子”,野物一咬便爆炸)悄悄来到鸭棚,放到诚黄犬活动频繁的鸭栏边。诚黄犬惊醒了,对着木匠狂吠,木匠一溜烟跑了。老陈起床了,点亮马灯,四处查看。他发现了那坨猪油,小心翼翼地捡起,将它剥开,把里面的“炸子”取出,一共三小颗。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陈便起床,取出那三颗“炸子”用力向山顶扔去。“轰、轰、轰”三声响,把鸭子炸出一阵骚动,也把自己炸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这是有人要炸死诚黄犬,这人就是那个木匠。他庆幸,诚黄犬没有咬食猪油,一旦咬下去就会毙命,躲过了这一劫!
老陈心想,诚黄犬这次算是得罪了木匠,以木匠的为人决不会轻易罢手,说不定还有下一次。与其这样,不如提前行动,将诚黄犬送人保它一条性命。
食品站的张会计来收鸭蛋了,老陈将昨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并央求他收养诚黄犬,救它一命。老陈告诉张会计,此犬有灵性,对主忠诚,时间长了,一定会喜欢。张会计很是同情老陈的遭遇,也可怜诚黄犬的境遇,他答应收养它。谁知道,刚送到食品站一天,诚黄犬就乘人不备跑回了鸭棚,回到了老陈身边。老陈第二天又送去,那犬又跑回了。第三次,老陈又将犬送到食品张会计处,并建议张会计将它用绳索锁住。谁知,此犬从此不吃不喝。张会计不知所措,放了诚黄犬,该犬再次又回到老陈身边。老陈心里暖暖的,又有一丝凄凉。
没过两天,那木匠来到鸭棚,手拿一支火铳。老陈问他,他说是山上有野兔,路过此地打猎去。就在此时,诚黄犬出现了,它朝木匠狂叫。木匠瞄准诚黄犬,正准备扣动扳机时,老陈一把闪过来压住了火铳,“呯”的一声。火铳打在地上,没有伤着诚黄犬,它又避过了一劫。老陈知道,这是木匠蓄意来消灭诚黄犬的。
“这贱狗迟早要死在我手。”木匠气急败坏地,同时也是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便走了。
“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处理。”老陈心中愤懑,但又不敢争锋相对,只得朝木匠的背影如此说道。
老陈这次也是下了决心,他将诚黄犬带到食品站,他要卖了它。食品站过去是屠宰生猪的,近两年,逐渐开始宰狗了,听说是运到县城或是大城市去。老陈看见食品站梁上吊有一根长长的绳索,几匹断了气的黄狗、黑狗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有种可怕的杀气萦绕在空中,让人心中平添几分恐惧。
老陈呆呆地向张会计讲明了来意,张会计交代两个屠夫关门,把诚黄犬留在屋里,请老陈替到屋外。少顷,里面传来犬叫声,撞门声。一袋烟功夫,张会计把门开一条缝,让老陈进来。原来,诚黄犬东躲西藏,很不配合,只得请老陈进来协助。
那狗见了老陈,委屈得嗷嗷直叫。老陈木讷地按照屠夫的吩咐,把诚黄犬唤到绳索底下。那诚黄犬似乎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一双前脚朝老陈跪下,一行眼泪流了下来,屠夫乘机将绳索套在它的脖颈……
老陈怀揣着五元一角八分钱,像是怀揣着一份罪责。他胸口堵得发慌,欲哭但又无泪。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他漫无目的地看天,天上有些阴,云气缭绕在天上,太阳也失去了光泽,让他弄不清是太阳还是月亮。他要乘早回去,将钱交给孩子上学,再难也不能让孩子辍学。
若干年后,“四人帮”打倒了,老陈平反了,恢复了工作,不再放鸭了。他的一个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学的是法律,在法院当了一名法官。那木匠的儿子因盗窃早年被判了3年刑,刑满释放后,又不思悔改,重新犯罪。这次犯的是抢劫杀人罪,审判他的正是老陈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