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板蔡泥鳅往船头一站，顿时有了立于天地中心的感觉。人们在这里聚集，又在这里散去，靠他每日一篙竿一篙竿送往想去的地方。黑漆漆的船篷上有块明亮的地方，那是用塑料布蒙着，挂得端端正正的“水手证”。他只要瞅一眼这地方，自豪和满足就从心底油然而起。但当他缩进舱里躺下歇息，伸腿就抵住船帮，抬身就碰了船篷的时候，情绪又会一落千丈，暗叹自己拥有的天地竟是如此狭窄
　　 这里原本是个大渡口，能泊从长江来的大商船。轮到蔡泥鳅当艄公时，人民公社给他的却是一条小渡船。那时人们热火朝天学大寨，不上街不赶场，渡口冷冷清清，蔡泥鳅常常暗自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后来渡口热闹起来了，但蔡泥鳅摆渡仍用那条寒酸的小船。三年前河湾村有名的李万元娶儿媳妇，就嫌这船太小太破，不惜重金到下游租了条大楼船开到乾坤渡，声势浩大地接迎亲队伍过渡。听着那喧天的喜庆鼓乐，蔡泥鳅缩在小船狭促的破舱里抽闷烟，觉得自己简直被命运彻底抛弃了。
　　 他不甘心就此认命。他跑了乡政府又跑县水利局，要求拨款给他的乾坤渡造一条大船。可上头并不把这当成一回事；他望了一年又一年，最后死了心，决定自己找门路。他私下立了规矩，过渡的自行车每辆收一角钱。他算了帐，两三年下来，买条漂亮的大船就足够了。
　　 这天早上，西南方向的天空突然升起一串红云，孤伶伶地格外惹眼。蔡泥鳅一眼就知道这是要涨洪水的预兆。他瞟了一眼一片儿般且已颓败不堪的小渡船，心里忍不住冒出恶狠狠的念头：要涨就涨大些，冲垮你这破烂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早饭后还不见太阳出来，渡口闷闷的连河水也懒得动一动。蔡泥鳅清楚地知道，要不了一个对时，这渡口就会涛涌浪吼。他取下船篷上挂的竹提篼。里面装着头天收的车辆过河费，他一张张理平叠齐分面值扎好，然后又从舱板下拖出一条黑布袋。布袋里也装了半口袋这样的角票。他估计用这些钱造条涨洪水也能摆渡的大船，不会差得太多，想到过了夏季就可以动工，他那木雕般的脸上就生动起来。
　　 一群人背着包，扛着仪器，推着自行车上了船。蔡泥鳅从船篷里瞥了一眼，见大多是生面，就有些诧异。只有那个大包小包背了一大背篼饮料、吃食的人，他认得。此人是李万元的儿子，现任本乡的副乡长。当初他父亲租来大楼船，就是为他娶亲。为造大渡船的事，蔡泥鳅去找过他，但却碰了钉子。蔡泥鳅一想起心里就翻腾着一股酸涩味。那时人家就不屑用自己的小船，而今不再娶亲，更不会跟他想到一块去了。蔡泥鳅暗暗咬了咬牙：算毬了，还是靠自己吧。
　　 李乡长放下背篼，来不及抹把汗就招呼着摆放自行车，然后才对蔡泥鳅说：“省上来的工程技术人员，今天到对岸勘测，时间紧，就不要再等人了，开船吧。”
　　 蔡泥鳅拿下嘴上的烟杆，哼了一声，有意无意地在船篷上写有“车辆过渡，每辆一角”字样的木牌上“啵、啵”磕了几下。李乡长却没看见似的，转身殷勤地向那些陌生人散烟点火。
　　 蔡泥鳅默默记下自行车数，提起锚船的插杠。船移动时，见李乡长对磕木牌的动作还无反应，蔡泥鳅便把蒿竿插入水底不再提起来，船又死死靠住水码头不动了。
　　 “李乡长，把自行车挪开点。”
　　 李乡长钻出船篷，碰上蔡泥鳅不冷不热的目光。当着省上的人对他做脸做色，李乡长感到脸上像有小虫爬，于是开口就有了火气：“车子放得好好的，没挡着你呀！”
　　 “咋没挡着？”蔡泥鳅有意抬杠，“怪只怪船小舱窄，车子不摆好占地方，甩不开蒿竿撑不好船。你们是贵人，事情不能不稳妥些。”
　　 李乡长觉察出蔡泥鳅是存心拿捏自己，却又不便当众发作，只好上船头把自行车一一重新排列一遍。蔡泥鳅见李乡长额上沁出了汗，才满足地猛猛撑了一蒿竿。
　　 船猛然动了一下，站立的李乡长踉跄两步，险些栽下河去。“蔡老板，今天喝了早酒嗦，咋簸来簸去？”他忍气吞声地说。
　　 “要稳当就造条大船。”
　　 “你还雄心勃勃啊。”
　　 “雄心值屁钱，不想事的人还活得自在些。”
　　 李乡长不敢再搭腔了转身向省上来的人讲起了乾坤渡的过去。船，很快驶到对岸。
　　 中午，河面上漂起一砣一砣白色泡沫，蔡泥鳅估计大水下午不来，傍晚一定会到。上岸后的李乡长一行还不见踪影，蔡泥鳅不免就有些着急了。他不敢怠慢，趁这时赶渡的人少，就忙着往船的两舷各拴了根牛鼻绳，尔后又取下备用的蒿竿和桡板放好位置。应急措施都妥当了，他才轻松地坐在船头裹起了叶子烟。李乡长一行一定在什么地方海吃猛喝，那背篼里的东西少说值百多元，够自己收十多天的费。哼，一会儿勘测，一会儿检查，一会儿学习取经，反正变着法子吃社会主义。造大船不来劲，搞这些他们就积极大方——他恨恨地想道。
　　 太阳正往西移，时而被一团乌云遮住，那云的边缘就镀上了一圈金色。这时虽看不见太阳的面目，却更能感到太阳的存在，而云也更为壮观。河面越来越显示出蕴藏着的巨大力量，越来越大的水声渐渐淹没了两岸芭茅丛中成百上千金蝉子的嘶鸣；河边的浪头把船推得颠来晃去。
　　 李乡长一行终于转来了。蔡泥鳅不等他们站稳，就急急操起蒿竿：“再晚些，大水下来，这船恐怕就不能开了。”
　　 “这一说，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我们会来得正是时候嘛。”李乡长一边帮工程技术人员架着自行车，一边说。
　　 “要有条大船，再晚点也无所谓。”
　　 “好，那就别说闲话了，快开船吧。”
　　 “李乡长，开船是没问题的。本来我不想说，但这是规矩，不能不提醒你了。”
　　 “啥规矩？”
　　 蔡泥鳅朝船篷上挂的收费牌子努了努嘴说：“眼睛放宽敞点嘛！”
　　 李乡长恍然大悟，赶紧伸手往西服内袋摸去。但迟疑了片刻，才扯出张崭新的百元钞票，抖得咔咔响。蔡泥鳅的眼睛眨巴两下，一言不发从舱板下拖出黑布袋，一叠叠点出一大堆捧给李乡长：“上午那趟该收五角，这趟也该收五角，找你九十九元，点点数。”
　　 同船的工程技术人员不知谁哧哧笑了起来。
　　 李乡长一把一把往几个衣袋里塞着那些零票子，不满地说：“水利局给了你工资，乡政府又给了你补助，你还立下这样的规矩，这不好嘛。”
　　 蔡泥鳅怪笑一声：“你们不愿给也行。下船吧，自己游过去。”
　　 船舱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大家都不吱声了，蔡泥鳅才提起蒿来。
　　 变天了，浪涛早已失去平时的节奏，野性十足地放肆冲荡。浪峰砸烂了泡沫，河床不停地颤抖。船到中流，波涛越涌越高。
　　 蔡泥鳅突然大喊一声：“蹲下，打蛐蟮了！”
　　 李乡长早就听说蔡泥鳅驾这条小船二三十年未出事，全仗他有“打蛐蟮”这个斩涛劈浪的绝技。但今天他的态度如此反常，李乡长仍不免有点些紧张。
　　 起风了，浪更大，水也更急。蔡泥鳅扯起船舷上的牛鼻绳，松松地缠住蒿竿，一手把蒿竿投进河中，一手挽紧绳子，身子后坠，两只光脚的十个趾头，抓钉样牢牢扣住舱板。只听哧哧一阵呐喊，船身斜斜地拱了起来，两峰巨浪低头从船底溜了过去。
　　 大家都出了一口长气。
　　 船平稳地朝岸边靠去。李乡长有些感动地说：“蔡老板的撑船本领，给皇帝驾龙船恐怕都不会有问题。”
　　 “可惜没有龙船给我撑。李乡长既然这样说，我想一定是个有心人了。”
　　 “蔡老板今年五十出头了吧，要是在国营企业，大概该退休了。说实话，我一直想着渡口上的事……”李乡长摸出烟来，敬了蔡泥鳅一支。
　　 蔡泥鳅没接烟，却瞪了他一眼。当着省上的人说这种漂亮话，想讨人家的赞美，呸！蔡泥鳅忍不住狠狠朝河底撑了一蒿竿。水底传来啷一声，蔡泥鳅再使劲蒿竿却提不起来了。他顿时感到恐怖，知道蒿尖被水底坍塌的水泥河堤卡住了。这可是件要命的事！不等他想出办法，甚至来不及松手，哗啦一声，就被折断的蒿竿弹入河中。
　　 失去驾驭的船顺着激流向下打着漩漂着。李乡长一行大惊，忙乱地作着跳河的准备。然而水太大了，一阵慌乱之后，没有一个人敢跳下去。就在这时，没想到船却奇迹般靠了岸。李乡长惊魂未定地纵身跳上岸，接住技术员扔来的绳子，缠在堤边一棵树上，这才出一口大气。
　　 这时他们看见，落水的蔡泥鳅在船尾单手推着船体，冒出了水面。啊，原来他还有这一手更漂亮的绝技！李乡长眼里一热，几步走到水边，拉住蔡泥鳅划水的手，使劲拖上了岸。
　　 蔡泥鳅咝咝抽着冷气。李乡长觉得有些异样，低头一看，自己竟握着蔡泥鳅悬吊吊垂着的右手臂……啊，原来在水中这手臂就已经脱臼了。他激动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蔡泥鳅的身躯；船上的人们，也七手八脚地伸手搀扶他。
　　 蔡泥鳅推开他们，咬紧牙关上了岸。却又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朝船上走去：“几十年斗风斗浪，断只手就放倒我了？蔡泥鳅没那么孬！断手杆做事不方便，李乡长既是个热心人，不妨来帮我取样东西。”
　　 李乡长连连应诺着，上船照蔡泥鳅的指点，从舱板下拖出那只黑布袋。蔡泥鳅踢了布袋两脚，神情悲壮地说：
　　 “这些钱就交给乡上了，拿它造条大船吧，求你了，乡长。为了造船收费，得罪了不少人，连乡长你也得罪了。唉，多管事就要断手杆，这是报应，但我不后悔。只恐怕以后不能再撑船了……李乡长，大船下水的那天通知我一声，我要看看大船的模样！”
　　 蔡泥鳅面向夜色朦胧的渡口，眼里涌出昏浊的老泪。
　　 这时他听到李乡长兴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蔡，造再大的木船过渡，都已经落后了！我们正在考虑在乾坤渡上架一座钢筋水泥的大桥，以后好要修公路通汽车哩！今天省上来的这些客人，就是到河对岸勘测建桥的地形呢……”
　　 “啊，原来是……这样！”蔡泥鳅发出一声惊喜而又悲壮的长嗥，返身下河，奔到那条随波荡摇的小木船上。
　　 他无限爱怜地抚摸着这伴随了他几十个风雨岁月、今天还被他诅咒过的破船，感慨万端地喃喃自语：“命中注定，我们还是要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