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月亮于半空黄乎乎地悬着。刘麻子的茶座摆在红砖墙围着的院坝里，一只搁茶碗的老式乌木方凳，一把斑竹编的躺椅。他只穿了短裤，长年累月的奔波落下一副瘦骨架子，肩胛骨脊椎骨尾根骨硬梆梆地抵在斑竹片上，这种实实在在的硬碰硬反而令他惬意。学城里人模样在楼房客厅添设的皮沙发，他说兮兮的坐久了难免得软骨病。他的玻纤瓦生意正在势头上，趴下去了不光不值得，乡亲们不看笑话也要讲他刘麻子是块立不起的门面。
　　 院坝里除了叫姑姑的叫声就是刘麻子拍打蚊子的啪啪声。他仰着脸看天，星星很稀少。有颗流星呼喇喇朝黑色的世界坠落，他心里翻腾两下，那颗星一定属于牛老板或马老板或猪老板，他们没有了星位还能和他竞争。
　　 喝过头道茶，月亮边上有了圈白晕，二道茶后添了圈蓝晕，再一道茶后加上了圈红晕。
　　 月亮戴圈，天有变化。祖说过这句话，婆说过这句话，妈说过这句话。刘麻子不禁打了个冷战。
　　 有天灾还是人祸？去年也见过一次月晕，那晚回屋他做了一个好梦。几年发迹史暗示他这是个好兆头，于是他梦到今后还要发财发迹发展到人上人。第二天乡政府发来通知要他去开军烈属五保老人企业家联谊会。这是个露脸露面的机会不能错过，根扎在这块土地上，要自己这颗树发粗发大，还得培植好土壤。他揣了条红塔山去准备满撒，谁知拢乡上就被拉到主席台上高高坐起，一时他又神气又茫然，心里忍不住把祖宗八辈子一一鄙视了一番。民政干事笑吟吟贴着他，递烟递茶后请他介绍致富经验，乡广播员及时把现场直播的麦克风递到他面前。他毫不犹豫吞口茶水连咳两声清扫干净喉咙，一高兴把前后几年赚十几万元票子的事不打一个闪地全抖给了开会的人听，要不是一只苍蝇栽进茶碗，民政干事给他换茶打断了他的话，恐怕偷税漏税以次充好的招法也会溜出喉咙。最后在民政干事的不断提示下，他站起身拍胸脯说中秋节刘麻子没甚么好送的，就送全乡军烈属五保老人一人一套棉衣和棉被吧。全场鼓掌五分钟，那劲仗比他过年过节放火炮燃烟花壮观得多感人得多。掌声惊落天棚上一只淡黄色壁虎，他知道那东西最大的嗜好就是吃吸人血的蚊子。
　　 会后他节省下未撒出去的一条红塔山，却付出了一万二千一百元衣服制作费。数钱时他的指头忍不住有些抖。他想起了月晕，一圈一圈变幻得人们心惊胆战。想起了那只吃蚊子的壁虎，蚊子着实可怜，嗡嗡嗡忙活一晚上，结果还有只壁虎等着。
　　 又见到了月晕，那彩色的环是诸葛亮的八阵图。按习惯还要喝两道茶的，联想到去年的事刘麻子便失去了再乘凉的兴致。婆娘来收躺椅捡茶碗时，他也没有多的话只粗声闷气吼句“睡觉”。
　　 刚立秋，屋里屋外还有些闷热，刘麻子燥得颠来倒去，一双眼睛偶尔溜过窗户，又看见了月晕，猜测中的灾难就不停地折磨着他。他强迫自己入睡使劲闭住眼睛，结果总会不自主地睁开，彩色月晕就又停在窗口。他翻身起床开了吊灯壁灯，屋里亮晶晶的再看不见窗外的月晕了，刘麻子才勉强打了个盹。
　　 鸡叫鹅叫雀雀叫，刘麻子踩着露珠喝着清香清香的空气，找到两里外长期和他搭手拉水泥的驾驶员，说原定今夜拉水泥的计划提前到今上午出车。驾驶员支支吾吾说白天的时间已经安排满了，如果失约那个货老板会找他算账要赔偿。刘麻子狠狠心抱定破财消灾的念头说：
　　 “无非是钱，我不在乎。白天行车前后左右看得清爽，夜行久了难免不撞鬼。”
　　 装五吨的新解放扎扎实实按满八吨货，离开水泥厂飞叉叉上了柏油路。眼看路面被车轮直端端迅速辗开，刘麻子情不自禁产生出一种展示力量的快感。
　　 一路顺风。被月晕纠缠了一整夜的刘麻子搭下沉重的上眼皮。一声尖而又尖怪而又怪的声音，一股无法对抗的力量，使刘麻子好一阵前俯后仰。待搁稳身子才知道汽车是紧急刹住在离厂门口不远的机耕道上，一辆眼看要和汽车亲嘴的手扶拖拉机气咻咻挡在前方。这条路是学大寨时修的，当时属于拖拉机插秧机的专利。人们眼下各自出门做工做生意赚大钱，既无时间修路更不愿自己掏钱修路。路面早已跌碰得伤痕累累，跨边边掉角角越来越窄。
　　 刘麻子回过神来后，看清手扶拖拉机车厢里挤坐着幺爷和他的两个儿子，屁股下垒了一堆行李。幺爷念过私塾也上过学堂，五十年代初坐过互助组组长的交椅后就再也不见抖过威风。刘麻子在茶馆里喝茶，逢上有人说起幺爷，他总嗤之以鼻，说幺爷读圣贤书读迂了，土改时有那些墨水身子稍微扭两扭动两动，到现在不弄个省官也要搞个县官，退一步去搞投机倒把也会比你我这些小学二年级的会打算盘。他却至今守着几亩薄田修身养性，活得多冤枉！
　　 拖拉机周围好多人，敲锣打鼓的比娶媳妇嫁女还热闹。早些天听说幺爷的两个儿子齐扑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全村全乡的人像一夜挣了十几万票子样兴奋。到处奔走相告。刘麻子看他们捧圣贤样抬举幺爷，就感觉缺胳膊少腿样浑身不自在，坐在驾驶室参禅入定般地思寻着幺爷的名字，今天这个架势再喊幺爷他觉得拗口。
　　 机耕道上，敲锣的打鼓的向幺爷说甜蜜话的，一时间住了手闭了嘴，双双眼里投出像昨晚月晕一样的怪影，阴沉沉地压向刘麻子。往日一再求情要帮他拉玻纤瓦的手扶拖拉机手，也像他妈的头上抹了圈灵光，昂着头不让道。
　　 几年来走这条路哪次不是大手去大脚来，不说支书，连下乡的党委书记见了面也要把自行车靠了边和他刘麻子说话，看不出一个从不起眼的幺爷还会在今天当起无冕皇帝！刘麻子认打认骂却难认这口气，撇开捐款资助扶贫救灾的恩德不说，按规矩也该是行人让机动车，拖拉机让汽车，难道搭两个大学生就破交通规则？刘麻子按住准备扳方向盘要倒车的驾驶员，再拉开挎包取出包红塔山，丢在驾驶员怀中，自己也点燃一支，一声不吭只顾猛吸猛吐着。
　　 对面有几个熬不住的这时过来劝刘麻子：“昨晚，天都开眼出了月晕，幺爷为村里齐扑扑养出两个大学生的状元郎，刘老板就不要争先开过去冲了这份喜气吧。”
　　 刘麻子仍不软口：“他幺爷认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过来打声招呼，我刘麻子的车豁着翻了也腾条缝给他。”
　　 “刘老板说话太粗气，我们村没有出过显要的人，多亏幺爷有本事，养出两个争气的儿子，我们该敬他们才是理。”
　　 “有本事？你问问他屁股下垫的那堆铺盖是不是我去年捐赠给乡上的？”
　　 “钱是死宝，人是活宝，光会整钱有卵的排场。有本事供个大学生出来我们开眼界。”
　　 一番嘻嘻哈哈。刘麻子感到无数根针尖扎进了脸皮子。他没有少往儿子身上下功夫，设奖许愿加欺哄吓诈讹，还不辞劳苦把儿子买回来的书籍录像带装进一只大口袋，专车送到县城一个教书的朋友家中，讨教儿子看了这么多东西为啥成绩仍然平平。教书的朋友翻看一遍后叫他赶快全部销毁。刘麻子则说这些东西值上千元，毁了岂不可惜。教书的朋友不便再解释只说无事消遣也可以。刘麻子就原样把一大袋书运回家中。他此时最不明白幺爷家中没有儿子的书多，为啥还出了两个大学生？
　　 驾驶员要刘麻子拿主意是进还是退？刘麻子掏出两包红塔山示意他下车和他们交涉。围车的人不接驾驶员手中的红塔山，风言风语说今天不做生意不谈买卖，图的是开心喜气。
　　 驾驶员回来不吭一声自行发动汽车退到一处稍宽的地段。刘麻子绷紧脸闷闷地感到被暴风刮入了一个空空世界。白天出车防的是不出事，看来天意要自己霉一回是不能防的。捞了不少好处的驾驶员也忘了我这个刘麻子，竟敢不看我的脸色就把路腾出来，今天结帐绝不再多给一分钱路费，看刘麻子与那个幺爷谁更实际？哼！
　　 手扶拖拉机突突突辗着刘麻子的心往宽宽的柏油路开去。刘麻子闭住双眼却又看见了白蓝红三色月晕。月亮戴圈天有变幻。刘麻子打了一个冷战。
　　 刘麻子站在自家厂门口望着机耕道出神发呆，下午的太阳在他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天边上蓦地窜起一卷红云，那是发大水龙王爷也抵挡不住的征兆。刘麻子胸脯一拍噌噌噌赶回家中，抓小鸡般从床上拉下昏昏糊糊的儿子，提着装满一万元的皮箱进县城找到教书的朋友，一翻开箱子，教书的朋友又惊又茫然。刘麻子抚摸着一扎一扎的票子，说在茶馆里听人讲兴议价学生，我刘麻子祖坟上长不出弯弯树但买得起议价，家里东西样样是议价也不在乎这一次。教书的朋友嘿嘿嘿不知是笑还是喉咙真有毛病，好一阵才说老兄早该如此。
　　 儿子接到进大学的通知，刘麻子特别给幺爷送去一张又红又大的请柬。听说要扎彩车送大学生上省城，驾驶员开着装五顿的新解放来找他。那天刘麻子喊来了十辆马自达轿车，还亲手给儿子的胸前佩了一朵大红花。没有人来敲锣打鼓送行，他就叫驾驶员们把喇叭按响些，总之，气势一定要超过幺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