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八斤也是个能人，而且身强体健，只是长相差些。眼睛不大，面孔有些黑红，但人勤劳本分。父亲死的早，母亲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吃了不少苦。后来分了地，日子好些了，俩孩子也长大了，可是一桩很愁心的事又压在了母亲的心头。
　　 八斤已经快三十岁了，还没讨上媳妇，村里和他年龄相仿的，都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出对入双，就他形单影只。一想起儿子八斤，她的心里就隐隐作痛。她把村里会说媒的，喜欢说媒的都请托个遍，可儿子的婚事依然杳无音信。
　　 八斤明白，他之所以找不上媳妇，也不单是他长相差，家里穷也是一大原因。为了贴补家用，为了让妈妈和妹妹过得好一点，八斤啥吃苦受累的活也愿意干。谁家要盖新房了，他给人家翻土打坯，烧砖做瓦。后来还学会卖碱(一种土法熬制的可以发面的东西)卖糖葫芦。八斤不愿意闲着，一闲下来心里就没着没落的。没事时也不乐意出门，像个冬眠的虫子蛰伏在自己那间破屋里。
　　 夏天的晚上，大队院里常常演电视，妹妹天不黑就跑过去看了，他不想去。大孩和二赖一家几口经常去看电视。他们都是光着屁股从小玩到大的，现在他很少去找他们了。他们好像也把他忘了似的，做什么事也不来叫他了。
　　 他很想逃离这个村庄！
　　 一天，张陆子突然来到了八斤家，面带喜色地对八斤妈说：“嫂子，这一回我给你操到心了！八斤的媳妇有着落了！”
　　 八斤妈一听，喜从天降，忙把张陆子请到堂屋，又搬凳子又倒茶，还去买了一瓶酒，又杀了一只老母鸡，十分隆重地招待张陆子吃喝了一顿。张陆子说：“嫂子，这一二年，我给咱八斤操够了心，可说一个黄一个，说一个黄一个，哪个大闺女愿意嫁给他呀？长相差，家里穷，不好找哇！这一回，我给你们撮合三家，转亲！你看中不？”
　　 八斤妈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她太知道转亲是怎么一回事了。凡是愿意转亲结婚的，不是男方年龄大，就是男方痴傻或有病，嫁过去的姑娘很少有过得幸福的。况且女儿石榴今年才刚刚十七岁，还是个小孩呢！八斤妈呆怔了半天没有吭声。
　　 张陆子说：“就这吧，嫂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知道你怕石榴吃亏，可是不这样也没姑娘愿意嫁给咱八斤呀！再说了，这样做咱也不能算吃亏嘛。”
　　 八斤妈说：“他叔，让你费心了，等我和儿子闺女商量一下，再找你说，中不中？”
　　 张陆子走后，八斤妈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想起早死的老伴，眼看着这面临的事情，不禁失声痛哭起来。“老头子啊，你倒好，墓坑里一躺，啥心也不操了！让我一个人负担这个家。好不容易把孩子拉巴大了，儿子寻媳妇又让我作了难。不转亲吧，儿子打一辈子光棍，成了绝户头断了香火；转亲吧，怕的是咱闺女要吃亏。你让我怎么办呢？”
　　 八斤妈越哭越伤心，鼻涕眼泪一大把，惊动了街坊邻居来了好几个方才劝住。直到八斤和石榴从地里回来，家里的人还没走完，本家的全福婶子还在和妈妈说话呢。
　　 全福婶见八斤和石榴回来，悄悄地把石榴叫进里屋，对石榴说了张陆子说媒和妈妈痛哭的原困。石榴先是呆怔了一会，脸憋得通红，眼中涌满了泪水，稍停，她用袖子把眼泪一抹，走了出来，对妈妈说：“妈，换吧，我愿意！只要能给俺哥换一个媳妇，我不怕！在哪不是过呀，去找俺陆子叔吧，他说咋换就咋换！”
　　 妈妈和全福婶都被石榴的言行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在张陆子的撮合下，三方会谈终于成功。八斤把油坊砦村的王桂花娶过来，石榴嫁给栗岗村胡大壮，胡大壮妺妹嫁给油坊砦村王二狗。三对新人都在同一天结婚，谁也不能反悔。
　　 快刀斩乱麻，夜长梦多，媒人三家不停地跑着，光吃喝招待都招架不了。秋收前头，趁地里没活，三家人选定了吉日。八斤妈给闺女拾掇了两件嫁妆，缝制了两件新衣。又让八斤把破屋子刷些白灰，贴上花紙，新房里用苇子搭上隔蓬，上面铺些报纸；破木床也刷了红漆，上面铺了一层木板；还套了一床新被子。
　　 结婚这天，八斤带人出发的早。他借来了二赖家的马车，上面用苇席搭个车蓬，前后门用花床单遮着，让会赶牲口的新民哥赶着车，自己坐在车蓬前头凳子上。今天他特意借了别人一件八成新的绿军衣穿在身上，胸戴红花，小眼睛闪动着激动不已的亮光。大孩和二赖骑着自行车，不停地放着炮在前面开路。马车后边跟着几个本家兄弟，都骑着自行车，车把上系着红绸布，浩浩荡荡，像模像样地把王桂花娶回了家里。
　　 街坊邻居来了好多人看。全福婶拿掉了桂花的顶头小袄，大家才看清楚了新媳妇的相貌。王桂花虽然个子不高，模样还挺周正。面颊红润丰满，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不怯不惭的。八斤妈这一回心里踏实了，她今天也看到了石榴女婿胡大壮，那小伙痩瘦的，细高个，不像个身强力壮的人，但是人很精明懂事。虽然年龄大些，不像那流里流气的人。现在又看到八斤媳妇这样标致，真是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
　　 夜幕降临后，新房里点起了红蜡烛，王桂花拿出从娘家带来的一床被子，面向墙壁，和衣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八斤在床边坐了半天，急得抓耳挠腮，就好像狼看着洞中的兔子，猫瞅着水中的鱼。但是八斤是个老实人，天生就不具有那野蛮的匪性。踌躇半天，心中恼火，对着桂花说：“咱婚都结过了，你不和我一个被窝睡，你是不是不愿意啊？”说着就用手去拉桂花的被子。桂花一翻身坐起来，盯着八斤说：“我对你说，这三天里你不用挨我的身。等回门以后，咱三家没有一家反悔的，我就从了你。俺娘说了，转亲的只要过了头三天就没事了。”八斤说：“咱婚都结了，能出啥事？”
　　 “甭管咋说，反正这三天里你别逼我！”桂花说。
　　 八斤气得一口气吹灭了灯，随手拿一个枕头，睡在了床的另一头。口里愤愤地说：“三十年我都忍了，三天我都忍不了啊？”
　　 三天回门时，石榴吃过饭就早早的回婆家了。可是眼看着夕阳西下了，还不见桂姐的影子。八斤妈已到门口往村东头望几回了。
　　 街里几个说闲话的人悄悄议论：看样子八斤媳妇是不想回来了。听说人家还是“完壁归赵”呢！八斤太老实了，这媳妇要是不回来看亏不亏？
　　 正说着，忽然看见王二狗骑着自行车把桂花送回来了。
　　 后来，听石榴说，回门那天，大壮的妹妹一回家就放声大哭。妈妈问什么也不说。后来问的急了，大壮妹妹才哭着对妈妈说了自己在婆家这三天的遭遇。头一天晚上，她也没让王二狗挨身。王二狗要强迫她，被她往脸上挠了几道血印。第二天晚上，她穿了几层衣服，光腰带就系了三条。王二狗脱得赤条条的，把那个脏东西挺得老高，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在床上到处捉她，被她狠狠地在他身上挠了好些血道子，也没让王二狗得逞。可是第三个晚上，王二狗本家的嫂子突然来了好几个，二话不说，一齐闯进屋，扒光了她的衣服，用手巾堵住她叫骂的嘴，把她按得结结实实的，直到王二狗把他那丑陋的脏东西像木棍一样捅进了她的身体后方才离开……
　　 大壮妹妹死活不愿意再回去。可她不回去，王二狗妹妹也不走，八斤很快就会把石榴叫回去。为了哥哥，为了胡家不断香火，为了父母的脸面，无可奈何，大壮妹妹只得硬着头皮，在苍茫暮色中又回到了王二狗家。王二狗爹娘才同意王桂花回来了。
　　 不到一年，八斤和王桂花的小人造出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呱呱坠地，给八斤带来了无限的幸福和快乐。他和别人一样也拥有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生活的幸福使他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一天到晚感觉都有使不完的劲。他不但把地里的活干得井井有条，家里还养了两头猪几只羊，抽出时间还编筐编篓，拿到集市上去卖。王桂花家里地里的活也帮着干，对八斤对婆母也关怀倍至。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高兴得八斤妈逢人就说，俺八斤可娶了个好媳妇。
　　 一天，王二狗突然来家，叫走了王桂花。说是家里有事，让桂花回去一下，也不让带孩子。下午，八斤借了一个自行车去接桂花，却没有接回来。原因是王二狗的老婆突然失踪了，上她娘家找，娘家人竟然说不知道，反过来还向他们要人呢！王二狗的爸妈认为，是娘家人把她藏起来了。你们把闺女藏起来，俺的闺女也不能在她婆家。决定扣着桂花不放，给八斤施加压力，逼八斤把妹妹石榴也叫回家。
　　 吃不到奶的小女孩饿得哇哇直哭，难为了八斤抱着找了邻居嫂子几口奶吃。可是这小女孩吃不饱，不停地哭。第二天，八斤抱着孩子去叫桂花，王二狗堵住家门不让进，连给孩子吃一口奶也不让。逼得八斤没办法，也去叫石榴。石榴不回。石榴刚生了一个男孩，大壮把她当做宝贝似的，公公婆子也对她一直很好，说什么她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家。她们的小日子正过得甜蜜着呢。石榴对八斤说：“哥，我已经把媳妇给你换到家了，留住留不住，你都别怨我，就看你自己了。你也不用再来叫我，叫多少次我也不会跟你回去。”
　　 “那你告诉我，大壮她妹妹上哪去了。”八斤说。
　　 “你别问了，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反正她是不会再跟王二狗过了。王二狗每天都要糟蹋她，把她逼得藏这儿，躲那儿，找出来还要一顿打，换你你也不会跟他过。一家猪狗不如的东西！”石榴说。
　　 八斤只得一天一趟去叫王桂花。王二狗都是紧闭家门，对于八斤声泪俱下的哀求，小女孩嘶哑的哭声，王二狗一家人都置若罔闻。
　　 从幸福的山巅突然坠入痛苦的深渊，从欢天喜地一棒子给打得愁眉不展。宗八斤连气带恨，茶饭不思，夜不成寐，渐渐地精神有点不正常了。
　　 这下可难为坏了八斤妈。地里的庄稼也荒了，家里的猪羊也没人喂了。小女孩饿哭了，她只得熬些面汤，一勺一勺地喂她喝。
　　 她全福婶见这女孩没妈疼，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舍”。小舍儿每天喝着奶奶熬的面汤，在维持着弱小的生命。一岁多了还不会跑，手脸脏巴巴的，衣服上常常带着屎尿。可是就连这样的时光也没长久，在小舍长到刚刚两岁的时候，八斤妈又因病去世，这苦命的小女孩只得跟着爸爸苦度光阴了。
　　 八斤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头两年还知道上地干活。在地里割麦子，让小舍坐地边上玩。把麦子装上车，让舍坐在车把上。有时一手抱着她，一手拉车，沉重的麦车在坑洼不平的黄土路上摇摆着。把麦子拉回家，一捆一捆的都塞进屋子里，没事时就弄出一些放在院里捶，把捶掉的麦籽煮着吃。结果屋子里养了许多老鼠，又屙又尿的，把好端端的麦穗也糟蹋了。后来连活也不知道干了，无论白天黑夜，院墙边，墙角里，这儿站站，那儿站站，勾着个头，有时一言不发，有时又嘟嘟囔囔说个不停。不能见街上过娶媳妇的车，见了就往人家车上撂砖头，总以为是人家把他的媳妇抢走了。有一回，有人在街上吆喝：“谁卖狗？！”他听成：“王二狗。”掂个砖就出来了。正赶上那人骑着车走到他面前，他大叫一声：“王二狗！”一砖头砸了过来。“哐铛”一声，没有砸住那人，砸在了那人的自行车上。那人一愣，刚要下车和他理论，看见八斤在地上又捡起一块砖，就猛蹬自行车向前窜了，跑出去多远了才敢回头看他追来没有，吓得这个收狗人再也不敢来这儿收狗了。
　　 小舍儿他也不知道管了，任凭她在门口玩，或者跑到别人家去。在夏天里常常是玩着玩着就躺在路边或墙角里睡着了，一直到天明。渴了上别人家喝点水，饿了就问别人要馍吃。经常光着两只脚丫，从春天到秋天。有时有人给她一双鞋穿，可是没过几天就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
　　 三岁多那一年的夏天，有一个夜晚，月明星稀，小舍儿在街里玩时睡着了。别人都回家去了，大街上只剩下这个可怜的女孩。有一个外村人从街上过，看到了她。见四下无人，就悄悄地把她抱到村外，在明亮的月光下仔细一瞅，见这个小女孩太丑了，手脸脏巴巴的，光着脚丫，浑身没有一点干净的地方，而且还是个女孩，就不想要了。叫醒她，把她放到地上，让她顺着路回家去了。
　　 又过了两年，小舍已经五岁了。有人问她：“你想你妈妈不想？”
　　 “不想！”
　　 “咋不想你妈妈呀？”
　　 “要不是她不回来，我爸爸还不会傻呢！我恨死她了！”
　　 “你想见她不？她又嫁人了，经常从咱村后那条路上过。你截住她认她去吧。她能给你买新衣服穿，给你买好吃的。”
　　 “我见她，我就得骂她。”小舍儿说。
　　 这一天，舍儿在街上要抢一个男孩的自行车玩，这男孩踢了她一脚，正坐在地上哭呢，全福婶走来悄悄对她说：“舍，刚才我看见你妈了，她上她娘家去了。下午回来还要路过北地。你要是想见她，就在那儿等她，问她要衣裳要钱。”
　　 “中！婶，我也看看她个孬孙长嘞啥样。”小舍儿骂了一句。
　　 下午，全福婶领着小舍在路边等着，看到小舍妈远远地从那边走过来了，她把小舍一推，自己扭身就回村了。
　　 王桂花顺着路往前走，看到路边站着一个又脏又丑的小女孩也没在意。刚要走过去，突然小女孩扑上来，拽着衣服，在她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她刚要伸手去打，看到那小女孩一双愤怒的眼睛，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忍着痛她战战兢兢地问：“你是谁家的闺女？为啥咬我？”
　　 “八斤家的！为啥咬你？我想咬死你！生了我不要我，你这个坏女人！”骂罢，转身跑走。那双光着的脚丫，敲击着地面，啪嗒啪嗒地响。破烂的衣服遮不住那瘦小的身骨，凌乱的头发在风中摇摆。王桂花看着那渐渐远去的愤怒的小人，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叭嗒叭嗒洒落在地上。
　　 这年冬天，在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晚上，宗八斤终因无衣无食，贫病交加，结束了三十六岁的人生旅程。
　　 小小的新坟前面，小舍儿身穿孝衣，头戴孝帽，手拿招魂幡，趴在坟前哭喊着：“爸爸……爸爸……”全福婶站在她身边，也掉了许多泪。可是无论怎样劝说，舍儿就是不走。她多么想永远陪伴在爸爸的身边。没有了爸爸，她就没有了家。没有了家，自己往哪里去呢？
　　 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似乎感动了天地。抬头看那雪时，纷纷扬扬，越发下得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