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内蒙古集宁市郊区。
　　 霸王河缓缓地向东流去，河边是一大片白杨树林，树林边上是一片茂盛的草地。太阳高高地挂在白杨树顶上，抬头看上去晃得眼睛根本睁不开。
　　 一位年轻的汉族姑娘正在弯腰割草。草很高，只能看见她的背部，她穿着褪了色的军装，背部湿透了。
　　 一会儿，她直起腰，可以看清楚她中等身材，穿的是一件男式的旧军装，肩头上有补丁。她红彤彤的脸上，满是汗水。柳叶眉，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棕黄色的短发。她用衣袖擦了擦汗，然后继续弯腰割草。
　　 “大姐！梁秀英姐姐找你！”一声稚嫩女孩子的喊声从不远处传过来。
　　 “张书勤！张书勤！”一个大女孩的呼喊声。
　　 她抬起头，用手遮住阳光，朝远处望去，只见妹妹张书兰和好朋友梁秀英从远处渐渐走近。
　　 “唉！什么事儿？”她大声地喊着。
　　 远处大道上，两位姑娘骑着自行车，急速来到张书勤的面前。
　　 “梁秀英，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儿吗？”张书勤对着和她年龄相仿的大女孩说。
　　 这个大女孩比张书勤更加美丽，身材细高，两个大辫子又细又长，牙齿又齐又白，眉毛弯弯的，好像总是在微笑，皮肤也比张书勤还要白净。她气喘吁吁地说：“张书勤，张书勤，我说你呀，真是个逍遥派，学校里都炸开锅了，你还有闲心在这里割草呢!”
　　 张书勤听了，说：“我不割草怎么行，我们家的日常花销全指望着它呢。梁秀英，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学校里发生什么事儿了？”她用衣袖又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梁秀英一边停自行车一边说：“学校给一部分毕业生分配了工作，咱们班有七个男生去了大同煤矿；有两个女生去了集宁电子元件厂；还有一个男生当兵了。大家都在为找工作忙乎呢！就你……”
　　 张书勤听了十分吃惊的说：“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我们不用上山下乡了吗？”
　　 梁秀英很急切地说：“别问了，快跟我去学校看看去吧。我也是才听说的。”
　　 张书勤看一看满地的草，一堆一堆的，都没有捆起来，犹豫地说：“等我一下，我把青草收拾好，这是我一上午的劳动成果，能卖两块多钱呢！”
　　 梁秀英一听很着急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两块多钱！让你妹妹张书兰收拾青草吧，咱们赶快去学校，晚了就来不及了。”
　　 这时候，妹妹张书兰用她稚嫩的女声说：“大姐，你放心吧，我能收拾好的，我还可以把它们推到马车社卖钱呢。”张书勤笑了说：“去马车社就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在这等一会儿吧。”
　　 张书勤和梁秀英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向学校行驶去，惊起了一群在草丛里觅食的百灵鸟。
　　 半个小时以后，她们来到学校大门口。大门口的柱子上挂着学校的牌子——集宁铁路一中。校门口贴着红色的榜文——70届部分毕业生工作分配情况表。
　　 她们把自行车停放在车棚里。梁秀英说：“听说电子元件厂还要女工呢，我妈说我去正合适。”
　　 张书勤说：“我也可以去煤矿，只要有工作就行，管它艰苦不艰苦的，现在是顾不上那么多了，有奶就是娘。”
　　 她们一边走一边议论，来到办公大楼二楼的工宣队办公室。
　　 一个胳臂上带着“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红袖章的铁路工人师傅接待了她们。
　　 “于师傅，我们是七零届四班的，我们来打听分配工作的事情。”张书勤和梁秀英异口同声地说。
　　 “情况有了变化，根据自治区最新指示，停止招工了，你们这一届毕业生将去生产建设兵团，或者下乡到牧区。”于师傅很严肃地说。
　　 张书勤和梁秀英都感到很意外，问工宣队于师傅是怎么回事？于师傅说“你们坐下，听我慢慢说。”于是，张书勤和梁秀英找个椅子坐了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这几年工人退休的比较多，各个企业都缺少劳动力，自治区想招工补充一部分劳动力。但是中央知道了，不让这么做，怕影响了上山下乡的大方向。于是招工停止了，已经招用的也就算招用了，没有招工的就不许招了。以后企业需要劳动力可以从下乡知青中招用，而且还需要下乡锻炼满两年才能行。你们眼前有三条路可以走：一条是1954年及其以后出生的，可以留下来上高中，高中很快就要复课了；第二条路是1954年以前出生的，大部分要去农牧区插队，地点是四子王旗和兴和县；第三条路是一小部分人要去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要通过严格的政治审查和体检。这三条路最好的是上高中，高中复课了，以后大学也可能复课，可能有机会继续上学的；其次是去生产建设兵团，那里是供给制，就是全民所有制，不用准备穿的和铺盖，不愁吃穿，还可以计算工龄，和部队上差不多；最差的是农牧区插队，需要自己家准备全部生活用品。明白啦？”于师傅是张书勤爸爸的朋友，所以对她们介绍得格外的详细。
　　 这时候，从屋外走进一个现役军人。于师傅给她们介绍说：“这位就是生产建设兵团的陈参谋，陈参谋你给她们介绍一下建设兵团的情况吧。”张书勤和梁秀英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说：“我们想去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
　　 陈参谋说：“我们建设兵团欢迎家庭出身好、身体棒的知识青年到边疆参加工作。我们那里是开着摩托车放羊，用拖拉机耕地，使用联合收割机收麦子，每天三顿饭都是白面馒头和手扒肉，碗越吃越小，筷子越吃越粗，生活比你们家里好多了……”
　　 “什么？碗怎么会越吃越小？筷子怎么会越吃越粗？”张书勤和梁秀英不解地问。
　　 陈参谋很得意地说：“这就不懂了吧？羊油太多了，把碗和筷子上糊满了羊油嘛。哈哈哈……”
　　 受到陈参谋的感染，屋里的于师傅和张书勤他们都笑了起来。张书勤和梁秀英对陈参谋描述的建设兵团十分向往，她们立即决定报名。
　　 于师傅从卷柜里拿出申请表让他们填写。就一张纸，很简单。张书勤和梁秀英顺手拿起桌子上的笔，填写完毕交给于师傅。
　　 “张书勤，你是1954年出生的吗？你可以留下来上高中的啊。”于师傅看了表格，对张书勤说。
　　 “谢谢你，于叔叔，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能够读书到初中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爹是没有钱让我上高中的，我必须离开家独立生活。”张书勤对于师傅的关心很感激，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留下来上高中，自己家的生活重担对于父亲来说，已经压得使他喘不过气来了。她必须离开家独立生活，以便减轻父亲的负担。她们家有七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大，不能在家吃闲饭了。于师傅听了张书勤的话，叹了一口气。然后打开卷柜拿出体检表，告诉她们明天到铁路医院体检。
　　 走出门来，张书勤一把抓住梁秀英的手说：“梁秀英，我太高兴了，一直以来，我就想当兵，现在看来当兵是不可能了，就让我们当一回兵团战士吧。”
　　 梁秀英有点忧郁地说：“我很愿意和你在一起，但是，就怕我妈不同意。毕竟那里离家太远了，纪律很严，听说三年才能给一次探亲假呢。”
　　 张书勤很坚决地说：“我不管父母让不让去，反正我一定要去的。上高中以后也是免不了要下乡的，不如现在去建设兵团，干得好的话，两年以后就抽调回城了呢。”
　　 梁秀英受到张书勤的感染，说：“那好，我们一言为定，我们一起去建设兵团。”
　　 张书勤鼓励她说：“没问题。我们击掌为定。”于是她们击掌作为对人生第一次选择的肯定。
　　 这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发电厂的警报声响遍了整个集宁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每天中午十二点都要拉警报。听到警报声人们都会就近找防空洞隐蔽起来，直到解除警报才能回家。梁秀英骑着自行车回家去了。张书勤急冲冲地骑车回到草地上，看见妹妹张书兰不但已经把原先姐姐割的草捆成了一个草捆子，而且自己又割了一个小捆的青草。她突然感觉自己看到了离开家以后妹妹的生活困境，不由的一阵心酸。看见姐姐来了，张书兰擦擦满头的汗水对姐姐说：“姐姐，你要是上班了，我一个人来割草。”张书勤苦笑一声说：“上什么班呀，我已经报名去建设兵团了，说不定很快就要离开家了。到时候你和三妹书云一起来割草吧。你不要一个人来这里，你还小遇到坏人怎么办呀?”张书兰很吃惊地说：“姐姐这也变化太快了！刚才去的时候是说要参加工作，怎么回来就变成去建设兵团啦。”张书勤说：“这些事情都是别人说了算的，我们自己哪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呀。不说废话了，还是赶快把草卖掉再说吧。”于是姐妹两个急忙收拾了青草、镰刀去马车社卖草钱。那天他们买了3元6角钱，在当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呀，姐妹两个还是有点喜悦。
　　 一周以后，张书勤和梁秀英不约而同地来到学校门口看红榜。红榜前拥挤了很多人，都是学校里的应届毕业生。
　　 “有我，有我，这不是吗？”梁秀英指着红榜上自己的名字激动地说。
　　 张书勤很焦急地对梁秀英说：“快帮助我看看，怎么没有我？我已经看了两遍了，就是没有我。”
　　 于是她们一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仍然没有张书勤的名字。
　　 她们一起来到工宣队办公室。于师傅和刘队长都在。刘队长是一个高个子工人师傅，穿着和于师傅一样，也在胳膊上戴着红袖章。
　　 “刘队长，于师傅，怎么去建设兵团的名单上没有我？”张书勤一进门就焦急地问。
　　 刘队长问：“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于师傅说：“我知道，她是四班的，叫张书勤，是因为视力不合格，没能录取。”
　　 “视力不合格？要多少才合格？”张书勤惊奇的问。
　　 刘队长说：“裸视零点八，你是多少？”
　　 张书勤小声说：“我是裸视零点五。要戴上眼镜是一点二呢。我家穷，没有钱配眼镜。我戴着同学的眼镜就能看到一点二。可惜那天体检我没有戴眼镜。”
　　 刘队长说：“于师傅，这个情况你和兵团的陈参谋说过吗？”
　　 于师傅很肯定的说：“和陈参谋反映过，他说，第二批体检如果合格，可以考虑一下。”于是刘队长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们再向兵团方面反映一下，争取能够叫你跟上陈参谋走。”
　　 军分区招待所，204房间，现役军人陈参谋在翻阅新兵团战士的档案。
　　 “咚咚咚！”有人敲门。
　　 “请进。”陈参谋说。
　　 张书勤和梁秀英探头探脑地进来了。
　　 张书勤有些拘谨地说；“我是铁一中的张书勤，您还记得我吗？在学校工宣队办公室，我们见过一面。我眼睛有点儿近视，但是戴上眼睛可以达到一点二。我家里穷，没有钱配眼镜。你就叫我去吧，我一定好好干，绝不给兵团战士这个称号丢人。”
　　 陈参谋说：“你的情况工宣队都反映了，你可以参加明天的第二次体检。”于是陈参谋从抽屉里拿了一份体检表给张书勤。
　　 铁路医院眼科，护士拿着一张体检表叫：“下一个，张书勤。”
　　 张书勤站起来，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摘下自己的眼镜递给她。
　　 张书勤戴上眼镜，护士给张书勤检查视力，完事后，拿过体检表，写上1.2。
　　 张书勤和那个借给她眼镜的姑娘一起走出眼科，她把眼镜还给那个姑娘。那个姑娘看上去很文弱，皮肤很白，身体很单薄，有些江南美女的气质，穿着一件白底蓝色碎花的连衣裙。这在当时那个年代是很时髦的，不时惹来女人们羡慕的眼光。
　　 张书勤握住姑娘的手说：“谢谢你！陈秀光，你救了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帮助。”陈秀光说：“别客气，以前咱们是要好的同学，以后咱们就是兵团战友了。”于是，两个人拥抱在一起起。
　　 铁一中学校门口，又有很多人在看红榜。
　　 张书勤也在看。她从头看到尾，在最后一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眼泪都流出来了，总算没有失望。她们终于在红榜上看到了“张书勤”三个字。
　　 红榜旁边上是重要的通知：“去兵团的同学请注意：明天上午八点，带上户口到学校报到。以班级为单位，将收集的户口本上交到工宣队办公室。过期不候。”
　　 张书勤、陈秀光和梁秀英拥抱在一起喊：“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这时候学校的广播喇叭唱起了《毕业歌》，“同学们，大家起来，奔向那抗战的前方，听吧，抗战的号角已经吹响，看吧，战斗的红旗在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