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pk大奖赛”】寻找记忆中的岁月(小说)
一
“妈妈,我漂亮吗?”胖乎乎的小女孩甩着两条羊角辫,在金黄色的花丛中欢快地与蝴蝶追逐着,蝴蝶不见了,面前出现了一条滚滚的河流,汹涌的河水扑向菊花丛中两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爸爸……妈妈……”我呼喊着从噩梦中醒来。从很小很小我就做着一样的梦,我知道这不是梦,是残留在脑中幼年的记忆,那断断续续的残片时时出现在眼前,那是什么地方,爸爸妈妈又在哪里?被洪水卷走的是谁?我是父母领养的孩子,年龄生日都是养父给的,一直以来我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年龄。长大后我渴望知道自己的过去,当我面对满头华发的养母,我没有勇气询问自己的过去。于是,野菊花、小女孩、洪水就成了我半生的心病……
我盼望有根链条让我串起记忆的残片,让梦变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周末的下午去了郊外,原野沧桑萧瑟,山坳里那片菊花还在顽强地与季节抗争着,给绿色消失殆尽的大地增添了几分生命的象征。我久久地注视着菊花,几年前和老公郊游发现了它,我喜欢上了这里的宁静,喜欢上了这片金色的菊花,潜意识里好像菊花与自己的息息相关,却又理不出个头绪。
“爸爸,我漂亮吗?”女儿稚嫩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鼓。囡囡五岁,她的出生刚好填充了儿子去外地读大学后家里的寂寞,老公视囡囡如宝,有求必应。今天周末,囡囡缠着老公出来游玩,老公放下了手头繁忙的工作乖乖地投降。
“漂亮,爸爸的乖闺女最漂亮!”老公亲吻着女儿粉嘟嘟的小脸。
“妈妈,亲亲我!”女儿头戴金黄的花环像一只粉色的蝴蝶向我跑来。
“妈妈,亲亲我……”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从遥远的记忆传来,我呆呆地看着女儿,粉色的身影幻化成了一个穿着红色碎花裤褂,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那开满菊花的小院,那奔腾的洪水,那飞驰的列车……一点一点的碎片慢慢衔接着,渐渐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哦,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因为激动我的声音颤抖而且有点沙哑。
“想起什么了?”老公愕然。
“我想起了家,想起了爸爸妈妈,还有火车……”我翕动着嘴唇喃喃地说。
“那个残缺的梦完整了?”老公抱着女儿走过来,他蹲下来端详着我的脸问道。
我肯定地点点头,“特别的清晰,妈妈,爸爸,河流,火车,被遗弃的全部过程好像就在眼前……”
“祝贺你,终于找回了那段失去的记忆。”老公拉着女儿坐在我身边,女儿好像被我俩感染了,特别的安静。
我看着山脚下的那一片菊花缓缓地说:“你知道吗?一直以来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妈妈为什么收养我,这些问题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让我透不过气来……”
“说出来吧,心里敞亮些!”老公拍了拍我的肩膀柔声地说。
我点点头,思绪飘向了那遥远的岁月……
二
连绵的群山围绕着小村庄,村里住着几十户人家。我家在村庄的前面,低矮的院墙圈着几间茅草屋,门外不远是一条不大的河流,河水清清地带着细细的流沙,小鱼自由自在地摇动着尾巴。河边是绿绿的草地,春夏两季开满野花,我记忆最深的是秋天那一片片的野菊花。每天吃过晚饭爸爸妈妈会带着我到河边,妈妈洗衣服,爸爸和我在草地上玩耍。妈妈长得很漂亮,乌亮的头发用花手绢束在脑后,皮肤白白的,那些婶婶们都说妈妈像画里的仙女。
我有五个舅舅,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姥姥姥爷却非常爱妈妈,几个舅舅只有小舅舅读到三年级,妈妈却读到初中毕业,为此舅舅经常说姥姥姥爷偏心,姥姥说妈妈是女孩干不了体力活,哥哥应该让着妹妹。妈妈是村里的才女,后来成了村小学的老师,很多人都找妈妈念信写信,妈妈有求必应热心地帮助他们,村里人都喜欢妈妈。可舅舅们不喜欢妈妈,他们很少来往,我问妈妈,妈妈不告诉我,只是叹道:“小孩子,你不懂。”
可是不久我就懂了。
爸爸叫李毅,高高的个子,经常穿着白色的上衣,在那个年代是很时尚的。我至今记得爸爸那潇洒的样子,他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妈妈说爸爸是知青,因为村里识字的人少,大队就让他做了老师,学校五个班级两个老师,妈妈带一二年级,爸爸带三四五三个班级,日久生情慢慢地他们好上了。对于她们的事情,姥姥姥爷和舅舅们坚决反对,说爸爸是城里人漂浮不定不可靠,姥爷想把妈妈嫁给他朋友的儿子,那样可以得到一笔彩礼给小舅舅成亲。妈妈小性子上来了,非爸爸不嫁,为此和几个舅舅闹翻了。城里的爷爷奶奶也不同意爸爸妈妈在一起,多次来信劝说爸爸不要在农村成家,爸爸铁了心要和妈妈结婚,爷爷一气之下和爸爸断绝了关系,幸好大队书记支持,托关系让爸爸妈妈登了记。为此爸爸特别感激,他说为了村里的教育事业,为了孩子们,他一定扎根农村好好教书。热心村民在村前给他们建起了两间房子,他们举行了简朴的婚礼,有了自己的家,再后来有了我这个爱情的结晶。
山里的秋天是最美的,山上的菊花开了,我家院子里的菊花也开了,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看月亮,爸爸给我讲城里的故事,我看见爸爸眼里闪着亮晶晶的眼花。妈妈说,爸爸想家了,是她连累了爸爸。爸爸握着妈妈的手说:“我有你知足了。”妈妈依偎在爸爸身边不再说话了。爸爸说:“爷爷奶奶早晚有一天会接受你们的,我会带着你们回到城里那个家。”妈妈点点头,把我搂在怀里,我知道妈妈也盼望那一天。
可是,没等那一天来到爸爸就走了。
罪魁祸首是门前那条小河。
我们的村子分东西两个村庄,学校在西村,爸爸去学校要趟过小河,小河平时水流很小,冬天几乎是干涸的,踩着几块突出的石板就能过去,只有汛期的时候才得脱了鞋袜下水过河。那年夏天下了一夜的雨,河床暴涨,平时温柔的溪水此刻像一条黄色的巨龙,湍急的河水打着旋涡看得人眼晕。爸爸临走时对妈妈说:“今天河水太大了,你就不要带茵茵去学校了,我一个人去。”妈妈有些担心,爸爸笑了笑说:“我又不是第一次走,没关系的,再说教室里还有那么多个孩子等着,不能耽搁上课。”爸爸笑着亲了我一下就走了,妈妈牵着我送爸爸走出了家门,一直看着爸爸趟过河才放心。
雨下了一上午,河水更大了,中午爸爸没有回来,下午妈妈领着我站在河边等,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爸爸的身影,那时候没有电话,妈妈猜想爸爸一定是因为河水大住在学校了,可第二天在河对岸一棵冲倒的大树旁村民们发现了爸爸的尸体,他是下午放学回家时被洪水冲倒了……
爸爸走了,家里的笑声消失了,妈妈看着菊花默默地流着泪……
也许我记忆里的菊花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小院剩下孤儿寡母,妈妈也无心教书了,爸爸的离去带走了她的灵魂,半夜里我经常被她的哭声惊醒。慢慢的山下大村有几个光棍汉经常来我家,妈妈拿着菜刀把他们赶跑了,我不知道文静的妈妈为什么变得那么凶。我惊恐地看着,他们走了,妈妈抱着我大哭……
孤独,思念,抑郁,妈妈变得不正常了,两年后的一天深夜,妈妈给我留下一张字条走进了那条河里……
我从此成了孤儿。
三
我哽咽着停住了话。
老公用力地搂住我抖动着我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愤懑,“那你的亲人呢?”
她苦笑了一下说:“我爷爷奶奶一直不同意爸爸妈妈的结合,他们岂能承认我和妈妈?他们不顾妈妈苦苦的哀求,在妈妈呆滞的眼神里带走了爸爸的遗体,爸爸的坟里只埋葬着爸爸的几件衣服。妈妈后来给爷爷写过信,希望他们认下我把带我走,可是没有回音,他们已经彻底抛弃了我。妈妈去世后姥姥把我接回家,姥姥姥爷和五舅住在一个院子里,我的到来引起几个舅妈的不满,五舅妈更是视我为眼中钉,经常找姥姥姥爷的麻烦,姥姥姥爷为了我忍气吞声。我虽然年纪小却特别懂事,每天看着舅舅舅妈的颜色行事,我抢着洗碗烧火,晚上舅妈拿便桶、烧洗脚水,舅妈从来没有对我露出笑脸,大我几岁的两个表哥也欺负我,骂我是扫把星,克死了爸爸妈妈。姥姥不敢和舅妈争吵,晚上姥姥搂着我说:“妮子,忍着吧,等你长大了就好了,找个人家嫁了就不受罪了。”长大了就不受罪了,我心里就盼着快长大。
秋天的时候,姥姥姥爷把我留在家里去了亲戚家,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搓玉米,舅妈给我穿上一件新衣服说带我去县城赶集,我特别高兴,欣然地和她去了十几公里外的县城,舅妈把我丢到县城的火车站就走了。候车室的人很多,望着周围陌生的面孔我又冷又怕,盼望舅妈回来带我回家。天都黑了,舅妈却没有回来,也许是好奇心,我随着人流上了火车,检票的阿姨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小女孩,我上了车坐在车门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火车把我带到一个乡间小站。我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看着陌生的环境,意识到自己离家很远了,不知道家在哪里?我禁不住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值班的叔叔,叔叔把我领到值班室,值班室里还有一个年长的叔叔,他们关切地询问我是不是和妈妈走散了?家在哪里?我吓傻了,一个劲地哭,那个年长的叔叔说:“一会送派出所吧,或许他们有办法。”我听到“派出所”三个字,大吃一惊,我想起了派出所的人抓二牛的情景,二牛偷了村里的玉米,被派出所的人反剪胳膊抓走了,爸爸说要蹲五年监狱。我害怕了,趁两个叔叔出去的时候我悄悄地溜出了值班室。
跑出很远回头看看他们没有追来,我松了一口气,前面不远是个小村庄,我又冷又饿蜷缩在一个柴草垛旁边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正午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蹒跚地走进村庄,怯生生地来到一个破旧的院子,院子里一个老奶奶在晒着太阳,老奶奶看我可怜的样子,给了我一个玉米饼子,她对我说:“谁家的孩子?是不是淘气你娘打你了,快回家吧,你娘找不到你会着急的。”老奶奶的话让我想起了姥姥姥爷,他们找不到我一定急坏了,我要回家。可是家在哪里?我嚎啕大哭……
我沿着铁道乞讨着往回走着,晚上钻到人家的柴草垛睡觉,我不敢进村,那时狗特别多,我最怕狗了。我这样一个小女孩自然引起人们的注意,有几家想收养我,可我很想姥姥姥爷就偷偷地跑了。就这样又惊又怕饥一顿饱一顿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天渐渐地冷了,我穿着单衣瑟瑟发抖,一个老奶奶看我可怜,送给我一件肥大的破旧棉袄,我穿在身上,棉衣遮过屁股,我用一条绳子扎在腰间,虽然难看倒也暖和很多,那时的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叫花子了。
四
那天我发着高烧,一上午也没有讨到吃的,我又饿又困,昏昏沉沉地来到一个山口,恍惚间两条黄色的狗向我扑来,我大叫了一声摔倒在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廖,快来,丫头醒了!”朦胧中耳边响起了惊喜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样慈祥的女人脸,齐耳的短发,眼角的皱纹堆积成两朵菊花,接着我听到咚咚的脚步声,门帘一挑,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我的床前,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摸摸我的头说:“烧退了,这下好了,如果我晚去一会的话,你就被两个狼崽子当点心了!”
“孩子命大福大!”养母高兴地说,“饿了吧?”
我点点头。
“傻娘们,孩子昏睡两天了,能不饿吗?快去盛饭啊!”
昏睡两天了?我努力回想着,两天前我做了什么?
“来,孩子,吃饭,小米粥可香了!”女人端着一个白瓷碗坐到我的身边,男人把我抱起来,我看看他们顾不得多想,一碗稀饭几口就喝到肚子里了。
女人抿嘴一笑,接过碗返身出去了。
待我喝完第二晚,女人欲再出去盛饭时,男人把她拦住了,“一会再吃,空肚子不能吃太多,否则撑着胃就麻烦了!”
看我的精神好点了,男人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卷了一支旱烟吧嗒吧嗒都抽着,女人坐在我身边柔声问:“孩子,你家是哪里,你娘呢?”
她的异地口音我听起来是那么费劲,但是我还是听懂了,我茫然地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
“你几岁了?”
几岁了?我不知道,怔怔地看着他们。
“孩子,不要怕,告诉我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你妈妈会着急的!”男人开口了。
我再次摇了摇头。
女人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孩子啊,什么都不知道,老廖,这可怎么办呢?”
男人说:“孩子怕是吓着了,等孩子消停了再问吧。”
夜渐渐深了,我躺在床上,朦朦胧胧中听见旁边床上的他俩在悄声说话:“翠花,这孩子是不是被人贩子拐来的?”
“瞎说,人贩子拐来的早就卖了,这么小的孩子能让她跑了?”
“也是,是不是因为她是个傻子被父母遗弃了?”
“眼珠转动灵活不像傻子,看着也有七八岁了,不像遗弃的,一定是和父母走散了。”女人说道叹息了一下,“她父母这时候还不急坏了,咱们该怎么办呢?”
男人沉吟了一会说:“咱们先留下她吧,明天我去大队里说一声,如果她父母找来咱就还给他们,不来丫头就是咱的闺女,虽然咱的日子不富裕,养个孩子还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