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裴老汉有四个儿子，大儿子裴金旺，二儿子裴木旺，三儿子裴水旺，四儿子裴火旺。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叶，由于旧时风俗影响，生儿养女取名字也要时尚，需要选择一些含贬义的字眼，表面上听之不文，呼之不雅，却是为了保胎健康，平安祥和，我们这里就有一些色彩阴暗，庸俗淡然的大人名字，这些人虽己销声匿迹，但其名字犹记难忘，比如，什么“臭孩”“狗孩”“粪桶”“尾巴”“舍肉””臭闺女”等”，意思是名字不好听，可是狼不拖狗不拽，生下来能保住命。裴老汉虽是个老粗人，给儿女取名字挺有讲究。他专请一位老秀才以“五行”顺序为儿子取名字，每两年扑嗵一个，希望能够“五行"俱全，人丁家旺。直到生下老四于裴火旺的第三年，又生第五胎，结果是女孩，取名为荣秀，又隔两年生第六胎又是女，名为玉秀。最终还是五行缺“土”，以“火”为结，门名断续。
　　 不过，子女六人，多莫为怪，在当时毫无计划生育政策约束的年代，生儿易如养猪娃，叭嘀叭嗒一大窝。任你大哭二闹三叫唤，四不干净五邋遢。拉屎洒尿缺照管，肮脏寒碜瞎圪拖。
　　 说来也巧，裴老俩养育了儿女六人，虽然历尽艰辛，还是比较风调雨顺，从没有遇到过伤儿失女和大病小灾之事。只是有一件悔心不已的事，让他俩口年年愁眉不展，寝食不安。也就是小儿子火旺的畸肢之忧。
　　
　　 二
　　 老裴四子两女中，有三儿两女都長得端庄秀丽，容貌堂堂，可谓村里有名的男帅女倩。唯独老四异之，当年也不知哪种血脉或基因的差异，让他带着一种先天性小儿麻痹症降生于世，右下肢分外细，与左下肢截然两样，右脚除大脚趾完整外，其余四个伙伴压根儿没有露出脚掌外，火旺靠单腿一踮一踮走路极不方便，他的肢疾成了老俩口的沉重顾虑和忧患。那年刚出生，父亲一看这个与自家子女极欠般配的小子，就想趁机会将他抛之野外，甩去累赘，以绝后患，但毕竞血肉之驱，母子之情痛心难忍。最终还是把这个天生的丑儿留了下来。
　　 据说他是他妈与大队支部书记当年的私生子，怪不得一母所生两般样。他妈认为，老公是队里的政治队長，是有头面的人，靠着支部书记这棵大樹，养活七大八小，早晚不吃亏。虽然自己觉得体面不凡，群众却嗤之以鼻：狗舌头伸到大腿帮——圪舔肥屁股。
　　 按人家老裴自已的话说，就是脸皮厚能吃肉，干受忙，喝稀汤。自已身为一个党员，很无党性，说话办事粗俗鲁莽，既不讲原则，又不顾群从影响，仅管是政治挂帅，但他的私心杂念却暴露无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裴家兄妹们在大搞水利建设或大寨田建设中，偶尔想躲避劳动休息几天，或在分粮分菜时不排队就能过磅……只要是裴队长在场，小队干部诸神退位，老百姓更是敢怒不敢言。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人家肆意恣势。
　　 这绝非危言耸听。裴老汉仗着政治队长的身份和权力，又借着支部书记的巴蕉椅，竖着歪脸横肉的老虎像，把三个儿子的工作安排得停停当当。大儿子裴金旺推荐上了中专，同学中有人讽刺说，他能上中专，我就能上大专，在初中我是倒数第二名，他上高中是个备取生，高中老师说倒不如说“后门生”。二儿子裴木旺挤用指标进煤矿,只知工人子弟能接班,谁知轮到裴木旺？三儿子并非正式工，一人之下百人上，手敲木碗响铛铛，会计人才满当当，无孔塞木桩，唯有我水旺。真是鸿运亨通节节高，万事顺心家兴旺。
　　 俗话说，人在衣裳，马在鞍仗。裴老汉的三个儿充其量也是一奶同胞，凭着老子的头面和能量，各自有了称心如意的工作，有了妻室儿女，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个个带着自己的媳妇狐假虎威地来来去去，人人骑着黑光锃亮的自行车，明晶耀眼的新手表带在左手腕上，令人眼馋得垂涎三尺。（当时的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称为时尚的“四大件”），在那个“革命”的阶段，又进入到“后门”风盛行的大锅饭时期，裴家儿女炫耀着“镀金桶”和“绣花枕”阳光四射，风靡一时。
　　 命中有三升，不在起五更。在那个浓云弥漫的年代，在那个仕途迷茫的十字路口，有多少人碌碌无为而鸿运飞腾，虚度年华而达官显贵；又有多少人能三更点火五更鸡，头悬粱，锥刺骨却被“红”“联”敲掉饭碗，被“臭老九”浑浊真理……让震耳鹆聋的“口号”泯灭了宝贵的青春。
　　 现实总是那么无情，你越才高八斗，越是名落孙山，越是白纸糊个驴圪脑，越是人前有头面。所以那些年“不学数瑆化，只要有个好爸爸”便成了人们的口头禅。人也总是那样顺应势局。后来，裴老汉不知又靠了哪路神仙，竞把大女儿于荣秀塞进了乡广播站工作，次年又把小女儿于玉秀送进了学校，成为一名在编的民办教师。真是事事得心应手，处处左右逢源，一人得势，阖家俱荣。不管怎的，在农村，在尚无高官要位的乡间，裴老汉确谓上贯下联，神通广大。令多少人啧啧赞叹，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有多少人怀恨在心，嫉妒无常。
　　
　　 三
　　 裴家子女中唯一没有安排好的是四儿子裴火旺，凭老裴的能量，再给残儿找个适合自己的事干干本是小菜一碟，可是想到家中人口这么多，二老又年岁越来越大，好歹也得个守家在地的人照应，况且火旺因肢残，老裴压根儿就瞧不起他，认为他这辈子没有啥奔头，就把他留在家里洗锅做饭做家务。家里的事几乎都是他干，甚至有时担担挑挑的活计也靠他，那时候，因缺水要到三五里以外的村庄去挑水吃，火旺瘸着腿，踮着脚，挑着满满两小木桶水，连磕带碰地走走停停，非常艰难，即使再稳当不过，回到家也只能留两半桶水。他常因挑水困难路遇好心人帮他挑回家。
　　 他妈看到三个大儿子早已成家立业，对老四非常心疼，可是慑于老公的粗俗与横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小儿子在家受拖累，忍屈。其实，火旺是一个很聪敏的孩子，初中读书时，品学兼优，文体爱好也很广泛，凡是常人能做的事，他都不甘示弱，勇于争优争先，纭常受到老师和同学的夸赞。
　　 也许是肢力分配不勻的缘故，他打篮球弹跳力超群，单手扒圈，甩长球十分精彩。跳遠时不须助跑，单脚腾空而落四米见远。他从小就机敏好动，虽没有读书深造，却不忍当一个婆婆妈妈的佣人。
　　 他暗暗地思忖着，这个家除了妈妈以外，没有一个让他入眼。他看不惯父亲的趋尖附势，看不惯兄長们的山涧芦苇腹中空。他觉得人应该脚踏实地，“雪中埋死尸”毕露原身。如果继续在这个家，将会悔恨终身。他要扭转他的人生轨道：弃家改嫁，独辟奚径，重谋生路。他要与三位兄長比试能量，较量虚实，看谁笑到最后，笑得开怀，笑得爽朗。
　　 他除了那条不便的腿，干啥都行。修理半导体，接电，车辆维修，理发，民间乐器等，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也正因他这条腿的不足，才满足了多方面的好奇，也正因为他的能说会道，多才多艺，才赢得了一颗天真无邪的心。
　　 曾在初二读书时，同学孙灵芝就与火旺有过一段同学情，灵芝是从小为姑姑开门立户而来，姑父去世后，双目失明的姑妈就靠她种地维持生活。火旺上学回家，几乎都要经过她家门口，当时钉个钉子，拉个线路，维修火炉什么的活儿，他都要主动为她帮忙，因而灵芝对水旺早有一定的感情，毕业后又听说他被家人另眼相看的景况，很是同情，她不嫌弃火旺的肢残，只是爱上了他的善良，爱上了他在村里是个门“小能人”的名声。所以，这期间她与火旺就有过多次私下的联系，而且越来越亲密，以至如胶似漆起来。
　　 火旺已拿定主意，决心弃家做孙门女婿。
　　 她与母亲多次商谈后，终于取得同意，父子们虽然表面上带着一种不愉快，虚意劝解他这样不服打听，对人说起是火旺非走不可。实际上裴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意。拔了萝卜地皮大，甩了累赘一身轻。
　　 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正值“破四旧，立四新”的时候，水旺与灵芝在北风呼啸的大寨田阵地上，唱了一支《要斗私批修》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语录歌，放了一挂鞭，“革命化”地结了婚。开始了新的生活。
　　 那一年，水旺已二十三岁。
　　 小俩口建立了新的家庭，和睦相处，生活很滋润，灵芝以种自家的二亩地为主，火旺手艺很多，为人理理发，修个收音机什么的，后又担任大队电工，当时是很吃响的行业。就这样维持自家生活，后来生一男一女，五口人的家庭有工分，有零钱，很是扎实。
　　 改革开放后，火旺用敏锐的眼光看出了经济发展的新趋势，在街头孙家三间祖房开起了修理铺，他先是刻苦钻研技术，拜访有关师傅，学到了缠电机，修水泵，修柴油机和各种家电的本领，客户纷至沓来，生意红胜火。后来他不仅成为乡里的致富专业户，还成了村里赫赫有名的致富带头人，在村民心目中留下良好的口碑。
　　
　　 四
　　 自从火旺离开裴家到孙家，裴老汉和老伴各有心思，一个幸灾乐祸，一个牵挂不止。老裴虽觉去了一个累熬，但一子显得空荡荡，失去了靠头，也不是个滋味，虽然三个儿媳妇都是村里婆家，却很少回家关照二老，而且口口声声埋怨老公公不该把火旺嫁出，留下个难以收敛的骂名。只好拖累小女儿于玉秀照顾。
　　 可是，玉秀自从参加了民办教师工作，非常忙，每周不停地备课，上课，夜里批改作业，星期天还要到乡里开会或培训。加之自已程度有限，写一句话就有三个错别字，10以内的加减法还得列个竖式，学生家長早有反映，但也无济于事。虽是骑着茅粱不拉屎，也舍不得离开这个岗位，还是讳心地想熬个“太阳红”，因为她太不胜任那份工作，在校長的严格要求下，显得慌乱无主，力不从心。只能隔三差伍挑挑水。
　　 大儿媳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种地看孩子做家务够忙的了，二儿妻虽是一个小女儿，还铁将军把门，踉着丈夫上矿上住去了。三儿妻虽守家在地，但因父亲患半身不隧症，哥哥又在外工作，很难脱身。裴老汉已五十多岁的人，原想儿女满堂，东方不亮西方亮，没想到如今年岁越来越大。四方都不亮。后悔不该让火旺出了门，可是生米已成熟饭，又过了些年，火旺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儿子上了大一，女儿高中毕业即待高考。自家修建的一座非常别致典雅的八角洋房，矗立在村子中央，令人刮目相看。
　　 后来，双目失明的姑妈，在灵芝和火旺的精心照顾下，度过了69个春秋，终于与世长辞。水旺为了表达对姑妈的感谢，对灵芝的爱恋，对儿女的言传身教，他一瘸一簸地拉纤尽孝，他用眼泪向亲戚六門汇报了他对老人的孝道，对灵芝的忠贞不渝，对儿女们的深遠影响。向人们倾述着他的自信，自立，自新和自强。
　　 他用惊人的毅力，学艺，创业，用超常的艰辛早起，晚睡，苦心经营着那块冷了又热，亏了又盈的修配天地，终于以乡政府授予的“致富带头人”的光荣称号，体现了他的人生价值，莸取了名利双收的成果。
　　
　　 五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中国社会已进入突飞猛进的全面政革阶段，由革命化的大锅饭转入开放的责任剝，国家强盛，人民富裕。火旺也连连获奖，变成了当地名人。
　　 然而，年近花甲的裴老汉，先前显赫一世的光彩渐渐黯然失色，由原来的政治队长变为一名普通农民，身价降低了，说话也不震天动地了，时来境迁，凤凰脱毛不如鸡，一个堂堂呼一哈二，一手摭天的大队长，和他的上师支部书记被改革的浪潮推下了历史舞台。
　　 俗话说，前三十年看父养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老裴这些年，失去火旺这个助手，担土挑煤,种地等活计就靠大女儿星期天帮忙，其余的事自已做。他想，自已在儿女身上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稳住了工作，建立了家庭，各自都奠定了良好坚实的基础，老俩应该坐享清福就是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儿子只是靠着老子的虎皮，狐假虎威地风光了一阵子，就被时代拔去了外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家庭很快落向经济建设大潮的深渊。
　　 大儿子裴金旺，当年靠推荐，（实际也犹是有权人指定）上了中专，二年修业期满，靠关系分配到县里糖业烟酒公司工作，从事会计业务，由于自身好吃懒做，高傲无羁，目中无人，业务水平低，被单位排挤。又靠老子东奔西跑托人调到一个镇上当了个主管计划生育的副书记，仍然恶习难改，身为一名干部，不仅不能身先士卒，反而作风败坏，酗酒成瘾，常常东倒西歪，酩酊大醉，造成‘破罐子破摔的境况，每天到单位签到后，就与社会人流吃喝玩乐，又因妻子不幸早世，再无成家能力，更是今日有酒今日醉。
　　 一天晚上，只因饮酒过量，跌倒在自家门口的水沟里再没有醒来。一个好端端的小家庭宣告了结束，老二裴木旺，生性粗野，称强好胜，自从到了一家煤矿工作后，苦于自已文化水平低，有一次矿上要搞职工升级统考，考场上，两道数学题难住了去路。一道是“sin45+cin45=？”一道是“梯形的体积=？”抓耳挠塞答不来失去15分，榜上无名，同宿老乡顺利考上政务级，做了行政工作，自己仍然重操旧业，扛看老锨下坑继续与黑糊糊的煤炭打起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