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像无边无际的蒸笼，炙烤着每一寸土地。热得庄稼耷拉着脑袋瓜儿；众鸟失去踪影儿；树木失去绿色的光泽，蔫蔫地打起卷儿……
　　 “快完了，去树下凉快凉快吧！”赵英将垃圾扫到马路边，直起腰，边捶后背边对清洁车旁忙碌的老李说。
　　 老李将铁锹靠在肩上，摘下大檐帽扇了几下。谁知越扇越热，浑身上下的汗泉水般涌出来，蛰的眼睛疼。他用袖头胡乱抹了下，帽子往头上一扣答：“还是你去吧，这点儿活有我就行了。”
　　 赵英没回话，将扫把放在清洁车上取下锹，“嚓、嚓……”一锹一锹将垃圾铲上车。老李把车往近挪了挪，与赵英一块干。
　　 这是一条市区通往郊外的叉路，往东二十公里是钢厂；朝西与几个村庄接轨。除去三班倒的工人们，过往多是带斗的货车。拉煤的，拉石子的，拉原料的，工厂规模较大，经常修建，还有拉砖、水泥、沙子的……因为路面脏乱，沿路安排了清洁工。他们两人一组，分段清扫。
　　 老李与赵英就是这条道上的清洁工。每年一到“赤日炎炎似火烧”的三伏天，他们六点上班，十点下班；下午四点上，八点下。如果是“雪花飘飘刺骨寒”的三九天，他们九点上班，五点下班，中午不休。
　　 分管他们的领导说，只要路面清洁，每天工作八小时，时间可以调整。
　　 风吹日晒，严寒酷暑，清洁工很苦。可厂区的清洁工，干的可全是体力活儿，就更苦了。有时候，刚刚收拾干净的马路，一辆货车经过，“哗啦”一声，前功尽弃，又得忙活大半天。五十出头的老李，经常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
　　 自从与赵英搭档后，老李有了榜样；有了动力；能量大增。不是劳累减轻，也不是他腰不酸背不疼腿不抽筋，而是赵英的不惜力气、默默无闻，苦活、重活抢在前头的那股实在劲儿深深激励着他。人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啥人学啥人。老李再累，也不愿输给一个女人。
　　 赵英中等个儿，有些消瘦，端庄而清秀的面容。常年的室外劳动，脸上粗糙紫红。她少言寡语，性格内向。可乐于助人，生就一副热心肠。别看她能干，年纪可不小，孙女都两岁了。
　　
　　 二
　　 有一天，老李下班路上接到儿媳的电话：“爸，我俩跟老板来外地施工了，昨晚就没回去。工资很高，翻倍呢。”
　　 “家里就栓栓和姥姥？”老李反问。
　　 “是啊。听我妈说，栓栓晚上可乖了。”
　　 栓栓是老李的孙子，今年四岁了。自打生下来，就是他姥姥来照看。进了幼儿园后，老李的儿媳上了班，也是姥姥来接送。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为了照顾外孙子，姥姥有家都不能回。
　　 “乖就好，乖就好。”老李答。
　　 “我爸来电话说老毛病犯了，得去医院查查。我妈放心不下，要回去看看，明天下午的火车。爸，你请几天假，把栓栓接过去吧！等我们回去，给他找个暑假托管班。”没等老李再问，儿媳就挂了电话。
　　 老李找到分管他们的领导：“黄组长，儿子儿媳去了外地，我得请几天假，照看小孙子。”
　　 “没送幼儿园？”
　　 “放暑假了。”
　　 “不行！不行！”组长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那，小孙子怎办？”
　　 “只能你自己想办法了。”组长双手一摊，满脸无奈。
　　 “总不能带孙子来上班吧？”
　　 “噢，还别说，这倒是个好办法。老李，小孩儿几岁了？”组长双眼放光，来了兴致。
　　 “四岁。”
　　 “你儿媳几天能回来？”
　　 “她说三天。”
　　 “唔，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组长停顿了下，突然，嗓门儿提高了好几倍：“把孩子锁在休息室里！对，休息室有卫生间，还有沙发，条件不错么！给他把吃的、喝的，都备好，锁在里面不就结了？还有还有，老刘的路段离休息室很近，你俩和他俩换换，怎样？”
　　 “让孩子呆在里面那么长时间，不行。”
　　 “不行也得行，除非你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这，那……”
　　 “就这么定了。老李，这事儿可得保密，千万别让领导们知道。呵呵……”
　　 “你！”
　　 “别你呀我的，定了。”
　　 “那，好吧！”
　　 天蒙蒙亮，启明星一闪一闪的，栓栓就被爷爷喊起来上班。孩子太小，睡得正香，一路上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坐在电动车上还做梦。到了休息室，大家和他说话才清醒过来。
　　 出工时，老李千叮咛万嘱咐：“乖乖呆在里面，吃面包的时候要多多喝水。爷爷有时间就赶回来，听见没？”
　　 “听见了！”栓栓忽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小胸脯一挺，表决心似的用力点头。
　　 “栓栓是最勇敢，最棒的孩子，长大还要当抓坏蛋的警察呢，是不是？”赵英伸出大拇指，为栓栓打气。
　　 “谢谢赵奶奶！”栓栓聪明，长得也俊，虎头虎脑大眼睛。那真是人见人爱，谁见谁夸。
　　 “真棒。积木喜欢吧？这款功能太多了，只要栓栓肯动脑筋，照着图纸做，不但能建房子，车子，还能变机器人呢！”赵英把孙女的玩具也带来了。工友们有拿吃的，有拿喝的，也有拿玩具的。
　　 尽管赵英尽可能多干，可清早的活儿最多，她一个人根本就忙不过来。只能让老李中午留在休息室，陪栓栓好好补觉。这样，也省得来回跑孩子上火，她按时送饭过来。在赵英的照应下，两天过去了。
　　 到了第三天，栓栓清早一来就很反常，苦着脸，闷闷不乐的：“好孩子，没睡醒吧？吃完早点咱接着睡，好不好？”老刘把刚买的油条递了过来。
　　 “也不知怎了，昨晚就没吃饭。”栓栓不吱声，老李接过话。
　　 “快吃啊！”
　　 “不想吃。”栓栓撅着嘴，低声嘟囔。
　　 “再坚持一天，妈妈就回来了。栓栓是人民警察，最棒了。”赵英将栓栓抱起来，放在沙发上。栓栓还是不说话，身子靠在赵英身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好赖的东西！”老李不高兴了。
　　 “爷爷，妈妈她到底去哪了，怎还不回来呀。我，我想妈妈……”栓栓嗓子嘶哑，热泪滚滚。
　　 “你妈明天就回来，和你说过多少次了！”
　　 “呜呜……妈妈……呜呜……爷爷，你们不要走，不要把门锁上，呜呜……不要丢下我，呜呜……我一个人好害怕，呜呜……妈妈，妈妈快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呜呜……”栓栓放声大哭。
　　 “烦死了！”
　　 “不能再丢下孩子了。你看他呼吸急速，脸红头热，八成病了。”栓栓的话，刺痛了赵英善良的心。她双眼含泪，摸着栓栓的脑门儿说。
　　 “发烧了？”
　　 “这么小的孩子，八小时憋在里面，能不怕？老李，你带孩子去医院，我找组长说道说道。”赵英热泪滚滚，哽咽起来。
　　 “是啊。凭啥不给咱们假，限制孩子自由，真拿咱民工不当人！赵英，我们跟你一起去。”工友们愤愤不平。
　　 老李慌忙带孙子去了医院。大夫说栓栓扁桃体发炎，嗓子又红又肿，高烧39.9度，肺部、气管已严重感染，需住院观察治疗。
　　
　　 三
　　 赵英她们与黄组长说明来由，组长眼皮一翻问：“老李的孙子病了？病了给他吃药啊，找我干啥？”
　　 “是你，不准老李的假；是你，让老李把孩子锁在休息室；是你，让活蹦乱跳的孩子高烧不退，昏昏沉沉。人命关天，不找你找谁？”赵英拧紧柳眉，声音颤抖。
　　 “组长，民工的孩子也是人，呆在休息室好几天，憋出病了。”老刘接过话。
　　 “是啊是啊，太可怜了。”工友说。
　　 “噢，原来这么严重哇！”
　　 “不严重能找你！”
　　 “怪我，怪我，都怪我。”组长连声道歉，站起身来。
　　 “孩子病了，而且很严重，怪你有什么用？”
　　 “赵英，这样吧，报销全部医药费，另加二百块营养补助好不好？”
　　 “得看情况。组长，你比我们明白，农民工与其他劳动者一样，享有劳动法、宪法等许多许多合法权益。老李情况特殊，想请几天假，你让他把孩子锁在休息室，照常上班。孩子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小猫小狗，扪心自问，你家孩子舍得么？出事儿怎办？你能负得起责任么？”
　　 “赵英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也不想让孩子得病，是不是？求大家高抬贵手，别把这事儿说出去。”黄组长知道自己难咎其责，尽管站在空调下，还是汗流满面。
　　 “到现在组长还为自己着想。孩子没事儿啥也好说，有事儿钱也解决不了问题！”赵英柔中带钢。
　　 “还是给五百吧，行不行？你们倒是说话呀？要不，再多点儿？”组长看看这个，问问那个，看无人答理，抓耳挠腮，好不尴尬。
　　 为了诚心，黄组长拿着钱，提上营养品，跟赵英她们来到医院。他那点头哈腰的动作；接二连三的对不起；诚恳殷勤的表情；搞得老李与工友们都不好意思了。
　　 老李的儿子儿媳接到电话，马上就赶到医院。儿媳怀抱孩子痛哭流涕，发誓再也不去外地了。特别是老李，非常非常自责，都是自己粗心，没原则，领导面前唯唯诺诺，栓栓才会得病。
　　 最让老李始料不及，意想不到的是，平时那个不声不响，任劳又任怨的赵英竟有如此胸襟与度量。她不矜不伐，不卑不亢，不止为栓栓争来了费用，也为工友们伸张了正义！
　　 老李灵感如泉，连夜写了文章“我的搭档”，发在江山文学网散文栏目。因人物真实，环境特殊、情节感人，得了精品。
　　 读着精准入微的编按，老李再次落泪。
　　
　　 四
　　 老李酷爱文学，四年级那年，作文“麦场”就见了报。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父母拿着报纸，逢人便讲，见人就夸。母亲不此一次地念叨：“儿啊，娘就是砸锅买铁，也要供你上大学。”
　　 就在老李读高三那年，父亲得了急性阑尾炎。因为正值秋收，家里忙得不可开交，父亲含着止痛片就下了地。当时一颗止痛片就能管用；到了第二天，两颗、三颗也能止疼；病情发展到第三天，大把药不顶用，直疼得父亲水饭不进，难以入眠。母亲害怕了，只得四处凑钱，将父亲送到县人民医院。可因错过最佳治疗时间，老李的父亲阑尾穿孔，肠胃严重粘连，手术失败，死在手术台上。
　　 家庭变故，促使老李没毕业就离了校门，回村当了民办教师。几年后，进城的学生越来越多，小学校逼迫解散。老李没转正就种了地。好在青梅竹马的同学赵梅，爱慕老李的才华与帅气，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嫁了他。
　　 那些年，日子虽穷，老李一直坚持写作。可因频频退稿，没有丝毫收获，妻从原来的支持变成默认，又从默认变成了数落：“别写了别写了，有啥用？跟我下地去！”
　　 “……”
　　 “听见没？怪不得我妈说你……”
　　 “又说啥了？”
　　 “说你空想，浪费青春，一个修理地球的农民异想天开，还想当作家，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骂我瞎了眼，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
　　 “你什么你！说的不对？快，锄地去！”
　　 “明天，明天行不？”
　　 “明天有雨，快走！”妻怒气冲冲抓起桌上的纸张，恨恨甩在地下。还好，就是再生气，妻从来不撕老李的心血。
　　 那年冬天，雪花纷飞，滴水成冰，老李在家里闷头“用功”。妻赌气上山砍柴。因雪地路滑，摔倒在半山坡上。也该当有事，妻的脑袋正好碰在一块石头尖上，当场就晕了过去。等到人们发现后，妻已经冻死了。
　　 妻突然离世，不止老李不能接受，她的父母亲人们如何能接受！一向对老李有成见的岳母，更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将满腹悲痛全部发泄在他身上：“还我女儿！呜呜……大男人呆在家里，让老婆一个人上山砍柴……你还是男人么？呜呜……你怎不上山，不去死啊，呜呜……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我那可怜的女儿啊！你，你不听妈的话，非得嫁给这个杀人犯啊，是他！是他！就是他要了你的命啊，呜呜……你还那么年轻，呜呜……孩子，妈一定要让这个杀人犯给你偿命！打死你这个凶手！打死你这个凶手！女儿啊，就是他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呜呜……妈得给你报仇哇，呜呜……”
　　 人群中，传出一片抽泣声。
　　 在亲人们的凄楚悲切中，岳母披头散发，嚎哭着、怒骂着、对老李好一阵撕打。衣装不整的老李，满脸都是血道道，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任凭岳母发泄心中的怒气。尽管这样，岳母还是悲痛过度，一口气没上来，全身僵硬，晕厥过去。岳父、小舅子、小姨子吓得“哇哇”大叫，七手八脚掐人中，也有跑去喊大夫的，乱成一团。
　　 老李双眼血红，疯了似的跑回屋，将自己多年的心血一根火柴点燃。望着燃烧的稿纸，他悲切切地哭诉：“赵梅啊，我的老婆，都说黄连苦，你的命比黄连还要苦十分。呜呜……对不起，不写了，我再也不写了……”
　　 那段日子，老李脸色铁青，非常可怕。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傻了似的。要不是亲人们轮流照看，早随妻走了。病床上的岳母看外孙没娘已经够可怜了，如果再没了爹，如何活得下去？除去没来找老李的麻烦，还让孩子们送吃的，送穿的，多多劝说，关照老李。
　　 妻走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不回来了。可家里的衣物，被褥、用具、灶台、盆盆碗碗、里里外外，从上到下，犄角旮旯都是妻的音容笑貌。尤其是儿子撕心裂肺喊妈妈的哭声，更使老李柔肠寸断，度日如年。他实在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家。唉，人挪活，树挪死，为了儿子，还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