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傍晚，空气清冷，风硬硬地往脖子里钻，衣领再紧也挡不住。黄黑的土混着红色棕色的碎鞭炮纸屑冻成冰渣，保持着上冻前被人凌乱踩过的形状，没被冻住的纸屑就悠悠地打着旋，又被一阵风吹得远远的。山下稀稀落落地传来鞭炮的响声，远看去，这座以产煤著称的城市天空灰暗低沉。
　　 坟头摆着的纸幡还没完全褪色，黄土的颜色还很新鲜，看得出是座新坟。小六跪在冰渣上，默默地把一瓶蚌埠白酒从左到右淋在坟前，酒一部分渗进泥土，一部分顺着地面缓缓地流，分了岔，有一股蜿蜒流过来，浸透了膝盖，也浑然不觉。
　　 爸，我去给你报仇了。
　　 小六扬手把空酒瓶丢出去，站起来，转身往山下走，夜幕正一层层笼罩这个城市，鞭炮声也逐渐密集地响起来。
　　 小六大名方伟，他爸叫老方。老方刚死了整三个月，在死之前，刚退休半年。
　　 老方一辈子曲折，少年离家，十三四岁给人当学徒，炸油条，晚上就睡在和面的桌子上，寒冬腊月，只能靠缩的更紧来取暖，到五十来岁膝盖没法伸直，早早地就步履蹒跚。年轻的时候去新疆摘过棉花，种过苜蓿，回来之后，在矿上做扳道工，每天四次，矿上拉煤的火车呼啸而过的时候，他就去扳过道岔，或者挥动手中的信号灯打信号。
　　 工作不忙，理所当然的没钱，所以两辆火车经过的间隙，就偷空带了家伙什到集上路边一坐，给人修鞋。修鞋的间隙，看看表，火车快来了，就把机器和装了蜡块棉绳鞋底鞋钉的箱子寄存在熟人处，颠颠地跑回来扳道岔，火车过去了再颠颠地回去修鞋。
　　 就这样穿梭于集市和道岔之间，老方硬是养活了六个孩子，偶尔还能从集上带回几个带有褐斑的打折水果。小点的两个孩子就一拥而上，拣大的拿走；大点的几个就先拿两个洗了递给爸妈，自己再吃。
　　 日子过得快，随着孩子一个个长大成家，老小成了老方，修鞋摊不摆了，道岔也不用搬了，改给矿上看物料。晚上提着手电转几圈，然后就回到值班的小屋，喝一瓶蚌埠白酒，嚼几粒花生米。
　　 老方年轻时会下棋、吹笛子，会在墙上写美术字、画大幅的人像，这都是走南闯北学下的技艺。但是终其一生的爱好，还是喝酒。
　　 一天三喝，至少。早上起床摸出床头的酒瓶，先来一口提提神，饭点不管有菜没菜，搬个方凳，放瓶三块钱的白酒，再摆个小凳，坐在小院门口一点一点的品，能喝一个小时。
　　 老方跟人练过几天气功，他说我这酒一下肚，整个大周天都通畅了。老婆孩子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大周天，但是忙活了一天，挣扎了一辈子，临老了喝点酒，也没什么。
　　 终于老方要退休了，他想了，在家待着也没事干，五个女儿早已出嫁，唯一的儿子小六，也快结婚了，已经住到了给他准备的新房里。家里就老太婆，和三女儿常年放在家的外孙，诺大的院子空空荡荡，得有点事做。
　　 养金鱼。
　　 对，养金鱼。
　　 老方早些年在集上修鞋的时候就留意到，隔壁胡同的二子家在集上有个摊。十来个玻璃箱一溜排开，养着花色不同的金鱼。
　　 金鱼从一块钱三条到七八块钱一条的不等，经常有小孩经过，二子就笑眯眯地招呼小孩看鱼，笑眯眯地问要不要买几条，小孩看了不肯走，家长只好给买上几条，用个塑料鱼缸提了，有时候还得买一袋彩色石子，这一下，就能净赚七八块钱。
　　 老方想了，家里院子沿着墙边砌上六个池子，一个深点的蓄水，五个浅点的养鱼。鱼虫路边河沟里有的是，只要去捞，几乎不要成本。再搞个三轮车，每天出门转几小时，学校门口或者小区门口一蹲，少说每天也有几十块钱进项。
　　 于是老方买了砖和黄沙水泥，招呼了小六一起，三天时间就砌好了水池，放上水先养着。老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各色大小鱼苗，分了种类和大小，养在不同池子里。每天看着池中小生灵欢快地游动，老方喝酒的时候脸上也有了笑意。小外孙也很高兴，用手撩拨着鱼池里的水，兴奋地把鱼赶过来赶过去。
　　 小六觉得这样挺好。不管老爷子能不能卖着钱，养点鱼玩玩也是好的。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他始终记得小时候那些带着碰伤和褐斑的水果，记得父亲养育自己的艰辛。
　　 家里只有自己一个儿子，小时候总是被同学欺负，也没有兄长能为自己出头。经常帽子或者鞋被人剥下来扔到臭水沟里，小六只好一边流着泪一边下去摸上来。回家任凭父母问，什么也不说。
　　 后来在读技校的时候，有人取笑他的破旧衣帽，问他为什么那么穷，说你五个姐姐一个妈，六个人一起卖X，应该能赚很多钱的啊，为什么你爸还要在集上修鞋？又追着说，正是要他爸在集上修鞋，才方便他家女人在家里卖啊。说罢哈哈大笑，周围同学也窃笑不止。
　　 小六抡起方凳狠狠的砸在那个同学头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再一下，仿佛在理所当然的敲一根顽固的钉子。围观的人傻了眼，竟没有人上前拉开。等到老师闻讯赶来，已经满地是血。小六扔下凳子，坐回到自己桌前，说，以后，谁再管不住X嘴，跟他一样。
　　 小六回到家过了一个周末，准备迎接同学到家里告状，然后被暴躁的老方抡起鞋底猛抽。却并没有人来。去了学校才知道，那同学欺软怕硬，自己去校医院缝了针，跟家里说是路上被三轮车撞了。后来有人说，小六那时候的眼神不愤怒，也不凶狠，只是冷冷的，能杀人。
　　 小六当然没杀过人，只是小时候常被人欺负，郁苦难当，时间长了心肠就冷漠起来。家里杀鸡杀鹅，都是小六动手，利索麻溜。有一次邻居家狗咬了老娘，又不肯付医药费。辩称这狗他家早不要了，是只野狗。小六说野狗没人管是吧，那就好办，就把狗捆在门口树上，连皮带肉，一刀刀零碎割了。
　　 大夏天的，鲜血打开水龙头一样流下来，树下的泥土浸湿了一大滩，苍蝇围着血肉嘤嘤的飞，空气中的血腥气飘得老远。小六就面无表情地踩在血泥中挥动着尖刀。
　　 狗一时没死透，还挣扎着动，割了一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跳动，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围观的人尾巴根发凉，身上一滴汗都没有。从此，方家门口清净异常，市井的人们传说着张家长李家短的时候，都绝口不提方家的是非。
　　 小六年轻时候觉得父亲没用，如果父亲像自己这么血勇，哪里会落到事事被人欺负。后来小六懂了，一家七口人要养活，要在矿上谋一份职，还要在街面上摆一个摊，谈何容易。任凭是年轻时独身走过南北的汉子，也只能在外满脸堆着笑，回家把一切闷在酒里。
　　 所以年纪越大，小六喊的那一声爸里，就越多了一份理解和敬重。
　　 金鱼几个月来越养越好，老方也蹬着三轮车出去卖过几次，一天出去两次，一次三四小时，烟酒钱轻松就回来了。所以傍晚喝酒的时候，老方爱在院里摆了方桌，看看他的鱼，逗逗他的外孙，可以说是享受退休的美好生活了。“姥爷这些鱼还能供你上学呢！”他笑着拍拍外孙肉嘟嘟的屁股。
　　 隔壁胡同养鱼的二子也来看，跟老方散了烟，对这几池子鱼赞不绝口。在鱼池边附着身子，仔仔细细的一池池看下去，还伸手撩起池水看看闻闻，最后停在一池小锦鲤边上，问：“方叔这鱼颜色艳，块头也好，得一块钱两条吧。”“一块钱三个，都是在学校门口给小孩玩的”。老方笑呵呵的说。二子笑笑没说话，点点头走出院子，回头拉上院门，转过身来，眼神变得刻薄憎恨，一口痰重重地吐在地上。这刚好被在平房顶上晒被子的小六看见。
　　 后来一天早上起来，水池里沉沉浮浮死了上百条鱼，全家人忙了一上午，捞了死鱼，换了池水。半桶死鱼放在院里，发出一阵腥臭味，引得苍蝇围着嗡嗡飞。小外孙看看死鱼，瘪瘪嘴，想哭又忍住。老方坐在池边一口口的灌酒。“不应该啊，”老方放下酒瓶说，“这也不像犯了鱼病。”
　　 鱼不值钱，但是是老父亲的心血。小六想想那天二子的那口痰，眼里一道光闪过，又隐藏起来。他说爸，你晚上到我那睡，我来守着鱼。晚上小六就裹了军大衣，里面藏着锯短了的兔枪，半靠半睡在正屋里，屋门开着，对着鱼池。过了几天，没有动静，也就懈怠了下来。
　　 没料没过半个月，全部的鱼都死了，五个池子里白的红的花的黑的漂了一层。老方起来看到这，晃一晃，扶门没扶住，一头倒在地上。
　　 等大家伙得到消息赶到医院，结果已经出来了，说是脑血管爆了。在医院抢救了四五天，终究没抢救过来。临死的前几天，老方有了幻觉，说脚疼，有小鬼啃他的脚。让小六去床头赶鬼。有时候迷迷糊糊的，还叮嘱小六记得给鱼换水。
　　 小六流着眼泪陪了父亲几天，看看父亲不行了，也没跟家人商量，自己去公墓花大价钱定了一块地，刚好能俯瞰他们家这一片棚户区。
　　 发丧之后，小六的女朋友跟他提了分手。小六没说话，摆摆手表示知道了。然后回到小院，呆呆的看着池里已经长毛发臭的鱼。然后一条条的捞出来，扔进垃圾桶，泪水扑扑索索的掉进水池里。
　　 很快过了年，小六到坟头洒了一瓶酒，晚上到最亲的三姐家看看姐姐和外甥。就回到小院，翻出藏在床底的兔子枪。二子，这账别怪我算在你头上。
　　 大衣里裹了枪刚要出门，想起外甥说的，让给他带点红麦子，说要洗干净喂鸽子。就放下枪，按外甥说的去找。结果在一个柜子底下的纸包里找到一包红色的麦子——染了色的老鼠药。
　　 他恍然醒悟，跑到院里拿手电一个池子一个池子照过去，最终在养水的池子底发现散落着一把被水泡的发白涨裂的麦子。
　　 外甥是在这里洗的麦子。
　　 他瘫坐在地上，抱着头，悄无声息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