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九九的两个女儿大金和二金接到母亲的电话，就从百里之外赶回来了。母亲在电话中说自己的右侧乳房有了一个硬块，已经半年多了，最近开始疼了。这么大年纪的女人在这个部位长东西，基本就可以断定是乳腺癌了。两个女儿一点都没敢耽搁，直接打车就回来了。
　　 当女儿大金、二金和父亲孙九九商量去医院检查病情时，孙九九把个干瘪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两只手也随着做出否定的姿势：“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他有他的道理，“我的天，医院先不给你治病，一通检查下来，赚死你的钱！”孙九九那圆溜溜的眼睛里放射出仇恨的目光，尽管医院现在还没赚他的钱。
　　 大金和二金气得不行，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和父亲据理力争：
　　 “难道你见死不救吗？”
　　 “花钱就是剜你的心吗？”
　　 ……
　　 女儿一提到钱，孙九九满脸通红，长长的脖子也红了：“你们这两个王八羔子，回来气你爹来了，回来坑爹啦——”
　　 大金和二金知道父亲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同意去给母亲检查病情，姐俩一商量，决定马上带母亲去县城医院检查。
　　
　　 二
　　 两个女儿领老伴看病走了，孙九九在家里像热锅上的蚂蚁，屋里屋外团团转，嘴里始终叨叨个不停：“哪有不痛不痒就敢轻易去医院？这是自投罗网，这就是把钱扔进了水里，那些没钱的都是咋穷的呢？”
　　 孙九九发誓，看病花的钱自己坚决不能给她们，要让她们受到损失，这是对她们应有的惩罚！
　　 孙九九方圆十里八村声名赫赫，到不是他单单有着丰厚的钱财，更主要的是他出奇的吝啬。他最拿手的就是对小九九的运用，无论算什么账，他都能运用小九九计算无误，他掰掰手指，嘴里叨叨两句，再用手拍拍亮亮的脑门儿，小九九就运用完了。所以，不知何年何月，人们就叫他孙九九了。
　　 在这个世界上，孙九九除了金钱之外，他什么都不相信，积攒钱财是他唯一的嗜好，上帝让他投胎做人，仿佛交给他的使命就是聚敛钱财。他饲养过牛羊，做过小买卖，给人打过工……他的收益来自多方面，但最主要的是他常年往外放钱，就是民间的借贷，他尝到了这方面的甜头，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孙九九眼睁睁看到钱撞钱使自己的钞票越来越厚而高兴至极，他也暗暗得意自己的生财有道。当欠债主连本带利地来还钱时，孙九九就会拿出欠据，反复地看几遍，直到确认无误了，才开始数钱，他抖着手，每数一张，就会一乐，眼里放射出奇异的光芒。他心里美美地嘀咕：“钱这玩意也能下崽！”
　　 孙九九积攒钱的方式再一个就是不花钱，这也是他积攒财富的又一个杀手锏。他是不会随便花岀一分钱的，每月的电费一定不超过五元钱，一台破旧的电视也只是个摆设，晚上是不会轻易开灯的。常年不吃水果，他认为那些东西水的成分大，还不如渴了喝水来的实惠。
　　 他的最大的敌人就是往外花钱，谁让他花钱，谁就是他的敌人。他要抵御各方面的敌人。女儿大金二金上学时买文具、交学费、买书本等孙九九都会拼命抵制，两个女儿初中没毕业就双双辍学。他以为，念书也好，干什么也好，最终的目的无非就是挣钱，书不一定念成功，反而先把钱花出去，那还了得！
　　 至于现今交什么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农业保险等，你收钱的即使说出天花来，也别想让孙九九交出一分钱。
　　 老伴只负责做饭和经管屋里屋外，钱财大事都是孙九九一手掌握，家里多少钱，外面什么账目，老伴是不可能知道的，这也是这个家铁的纪律。两个女儿都是孙九九做主，把她们嫁到百里以外去了，这也是孙九九的最得意之笔，他想，她们若嫁在附近，还不觊觎家里的财产啊！
　　 今天看来，把两个女儿嫁到外地就算高明了，孙九九盘算，两个女儿如果在附近，啥事都得掺和，如果老伴她们三人拧成一股绳，嘿嘿，那就难办了，那就得败家了！一想到败家，孙九九不觉打了个寒颤，如果老伴真的检查出什么不好的病，是治还是不治呢？
　　 孙九九很是愁眉不展。
　　
　　 三
　　 三天后，老伴和两个女儿回来了，出租车直接开到院子，她们一下车，孙九九就一溜小跑出来，迫不及待地问：“闺女啊，一共花多少钱？”
　　 孙九九屏住呼吸，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两个女儿，等待着她们说出花出钱的数目。
　　 两个女儿沉着脸没言语，陪着母亲进屋了，孙九九的额头渗出了汗水，心里犯了嘀咕：这下八成是没少花了……
　　 邻居李婶看到出租车把孙九九老伴送回来了，她赶忙过来打听打听。李婶一坐下，孙九九老伴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她李婶，我有病那死老头子都不让去检查，回来第一句话不是问我的病怎么样，而是花了多少钱……”
　　 两个女儿也陪母亲掉眼泪，有这么个父亲让她们极度的伤心，也让她们在亲属屯邻面前抬不起头来。
　　 李婶得知孙九九老伴只是乳腺增生，就安慰她们，没大病比啥都强。李婶嘱咐大金二金，现在秋收完了，家里也没大事了，多陪陪老妈几天吧。
　　 大金二金含泪点点头。
　　 刚送走李婶，村里经营玉米收割机的王师傅来收帐了，孙九九也进了屋，他乜了王师傅一眼：“我知道你是来收帐的。”
　　 大金赶忙下地给王师傅拿烟，二金又给倒了杯水，把王师傅让到椅子上坐下。
　　 孙九九一脸的严肃：“我这个人办事一是一，二是二，走的路行的直，王师傅，你说我一共多少地吧。”
　　 “你自己的地，自己还没数吗？”王师傅明白眼前的孙九九，更明白孙九九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你玉米收有记亩器，你先说。”孙九九坚持着。
　　 王师傅翻开帐本，找了找：“一共两块地，四十二亩，四十元钱一亩，总计一千六百八十元。”
　　 “什么，一千六百八十元？”孙九九一下跳了起来，“怎么能这么多？咱们办什么事都得凭良心，我那地最多也就四十亩了，再不能多了。”
　　 “孙九九你真拿我二百五了，你那地就是四十二亩，记亩器都是电脑控制，别人家都对，就你家不对？”王师傅话里也带了火药味。村里的人都看不起孙九九，当然也包括王师傅。
　　 “爸，你就如数地给王叔钱吧，他养车起早贪黑也不容易。”女儿大金坐在炕上说道。
　　 “什么，小兔崽子，多给你会造钱吗？钱是大风刮来的吗？告诉你，钱我是分毫不让！”孙九九态度决绝。
　　 王师傅的脸腾地红了，刚想发作，一看孙九九的两个女儿，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顿了顿：“孙九九，你寻思给吧。”
　　 “这就对了，好说好商量，咱们还是好屯邻，说不准哪天你求到我，我会考虑的。”孙九九说完，去西屋拿钱了。他把西门关上，捣鼓了半天，出来了，手里握着钱，在王师傅面前一张一张地数，数完：“王师傅给你一千六百，你看咱讲不讲究？”
　　 “行，孙九九，穷富不在这点钱。”王师傅伸手去接钱。
　　 孙九九死死地攥着那一叠钱，在王师傅面前晃动，就是迟迟不撒手。什么“有钱就有理”，什么“钱能通天”，什么“谁掌握了钱谁就掌握了一切”……直把孙九九说得眉飞色舞。
　　 王师傅终于拿到钱走了。
　　
　　 四
　　 又过了两天，中午吃完饭，大金二金刚收拾完，村里传来了一条爆炸性新闻，七八十户的村子霎时骚动起来。
　　 “村里在外面跑大车的林伟出车祸死了！”
　　 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除了林家的亲戚，要顶数孙九九慌了，何止是慌了，如果消息属实，那将是对孙九九的灭顶之灾。
　　 孙九九跑到街上，人们三三两两都在议论这个事，林伟是昨天晚上远在三百多里地的临县出的事，在一起跑车的郑二也一起死了，说今天晚上尸体就能运回来。
　　 孙九九证实了，脸色立马惨白，出了满身的汗，像水洗的一样，他回到家，一头扎在了西屋的炕上。
　　 原来，林伟春天在孙九九那里借贷了十五万元钱，再有四个月就到期了，那时，孙九九将拿回那十五万本钱不算，还能额外得到二万二千五百元的利息钱。可现在林伟死了，就连担保的郑二也死了，孙九九明白，这些钱打水漂了！
　　 晚上吃饭，女儿叫他几遍，他只是哼几声，并没有动弹。老板和女儿也知道他借贷给林伟钱了，可她们并不怎么关心孙九九的钱是否怎样，她们一点也没放在心上。第二天早晨孙九九没起来，当中午大金二金两个女儿过去叫父亲时，她们感觉到有些不对了，孙九九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了，两个眼球瞪得大大的，直直地望着屋顶，两个女儿吓哭了，急忙给村医生打了电话。
　　 东西两院过来了几个人，村医生也来了，村医生拿出听诊器，要给他听听心脏，孙九九的手死死地按在那里，任凭谁都挪不开，医生只能给他量量血压：“病人血压太低了，应该马上送县医院。”
　　 “大金、二金、过来，”这时，孙九九说话了，“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俩、起、起大金、二金名字吗，钱、钱……”孙九九说话越来越微弱，他动了动按在胸前的手，瞅了瞅两个女儿，脖子一歪，没气了……
　　 人们慌忙张罗孙九九的后事，当给他换衣服时，他死死不肯抬手的胸前，掖着一个厚厚的账本，那里有孙九九往外放钱的详细记录……
　　 周围的人们唏嘘不已。
　　 五
　　 大金、二金和亲戚朋友们埋葬了孙九九，三天填了坟，又把孙九九用的衣服、被子等都烧掉了。这样，孙九九、曾经嗜钱如命的守财奴，在村子里，乃至这个世界就不复存在了。
　　 可是，村子里的人们总感觉那个瘦瘦的、瞪着执着的眼睛的人还在周围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