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落不同悲
　　 在唐代最负盛名的三个女诗人中，薛涛还算是比较幸运的，至少她得了一个善终。而那李冶和鱼玄机，皆是在利刃下香销玉殒。抛去结局，薛涛和她们的命运以及那种在命运中挣扎守望的心境，却是相同的。
　　 薛涛是中唐女诗人，父亲来蜀地为官，因此她的一生都在蜀中度过，那里，有过她最美好的童年。那时的薛涛，貌美聪慧，通晓音律，深具诗情，得到了许多人的喜爱。可童年的她还不知晓，正是自己所拥有的那些曾让她骄傲的东西，成为她日后凄凉命运的诱因。以致于她想要过上一个平凡女子的生活，都艰难得如隔云端。
　　 所有的美好都在父亲去世后消散了。失去了庇护的薛涛，就如一朵在风中摇曳的花，无依无着。在落魄与无奈之中，她沦为乐伎。乐伎生涯，如笼之鸟，言笑皆不由心。而且看得见高远，却是桎梏难脱。所有的日子都是煎熬，心中的希望也渺茫得如江云山雾。
　　 这个时候，一个男人改变了她的命运。韦皋在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时，听闻了薛涛的才名，便将其召入幕中，诗酒相和，歌乐相娱。而那个时候，薛涛正是十七八岁绝美的年华，却正式成了官妓。那韦皋本身也是个诗人，且是大唐名将，文武双全，当时的一些名士常集于府上，诗宴繁华，而薛涛便时时在侧，或歌或诗，顾盼之间，便已让那些清高的文人名士倾倒。诗人王建曾在一首《寄蜀中薛涛校书》的诗中写道：“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从此“扫眉才子”便成为薛涛的代称，她与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杜牧等时有唱和，她也因此才名远扬。
　　 那一段时光，薛涛虽是锦衣玉食，才情也得以发挥，可她的心境却是凄清黯淡的。就如困囿于金笼中美丽的鸟，虽羽翼鲜艳，歌喉婉转，终是供人欣赏玩乐的。她那甜美的笑容，却是用来出卖的，其中又隐藏了多少泪水哀愁。是的，一个人的眼中究竟有多少泪，只有自己知道。
　　 对于韦皋这个男人，薛涛的心情还是很复杂的。这个男人之于她，也算是有知遇之恩，虽然只是在官为妓，可韦皋对她的宠爱和赏识还是真心的，毕竟他也曾为薛涛争取过“秘书省校书郎”一职，虽然最后没有成，可时人还是称她为“女校书”。可悲的是，“校书”一词，最后竟因此演变为“歌伎”的代称。她对韦皋，也是伤心和失望的，在那些往来的名士之中，她总是能遇见心动的吧，韦皋对于这一点十分不满，就连她在诗中稍露与人双栖双飞之意，都会遭到韦皋的斥责。这让薛涛于暂时的沉醉中清醒，忽然明白，一切都是不真实的，自己只是在别人掌上轻歌曼舞，艳名才名，皆是虚名，唯一真实的，就是妓女的身份。
　　 正是因为薛涛和别的诗人唱和来往过多，韦皋一怒之下，将她逐出成都贬到偏远的松州。在前往松州的途中，思想所有的前前后后，薛涛写下名传后世的《十离诗》。《十离诗》一直以来为后人传诵，并有不同的解读。且看这十离，《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鞲》《竹离亭》《镜离台》。这十离，在我们看来，有离弃，也有逃离，有抛弃，也有挣扎。总之就是分离，而且诗意哀婉，其情凄切。而且，她把自己被抛弃的原因都归于己身之过，如这十离之中，犬咬亲客、笔锋消磨、马惊玉郎、鹦鹉乱言、燕泥污枕、明珠微暇、鱼断芙蓉、鹰离君臂、笋破青墙、明镜蒙尘，都是此十物被离弃的原由。
　　 薛涛将心态放得如此之低，将一腔幽怨与自怜尽情挥洒，只是不知那个男人看后，心中是否会如风展水。总之是打动了韦皋，将她重又召回，宠爱如初。
　　 告别这种困居官场的生活时，薛涛已经四十岁了。那是武元衡对她的怜悯，后来虽然她也经常出入幕府，依然诗乐酬唱，可是却是以清客的身份来往。不久后，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终于出现了。
　　 大诗人元稹出使东川时，正是三十岁的大好年华。高官大才，春风得意，闻知蜀中有如此一位才女，元稹当然是要前去拜访。没有想到，这次如细柳逐风般的相遇，却是开始了一场旷世的缠绵。这一年，薛涛已经脱尽铅华，四十一岁的年龄本就该沉敛如水了。可是这一泓静静的水，却被元稹扰乱了。
　　 那些日子，是薛涛一生中最最柔情似水的日子，也是她一生中最最流连的时光。虽然只有短短四个月的相聚，却足以抵得过她虚幻的一生。只是，却没有想到别后的相思会那样漫长，直至她老了所有的回忆，也没有等到元稹再次微笑而来，入梦的，只是那些旧日的缱绻与缠绵。而那个元稹，风流诗人，曾一度把这个大他十一岁的女人淡忘。及至再想起来时，已是十年过去。于是想把她接到身边，可是于途中，他却遇见了另一个有名的才女刘采（採）春，这一耽搁，又是七八年的光阴飞度。而此时的薛涛，早已在等待中，谢了心里那朵最美的花。
　　 在无尽的等待岁月之中，薛涛并没有将心过多地沉缅于回忆与希望之中。在浣花溪畔，她结庐而居，终日在溪水边制作精致的粉笺，然后在那些短笺上写下美丽的诗句。如今“薛涛笺”已名传千古，却是薛涛于等待中所体现出的平和心境，而她的灵心秀手，宛若春花，用各种不同的方式绽放着。虽然那时的元稹仕途一帆风顺，再无重来之日，虽然那时的薛涛已年老色衰，再无青春年少，可她却没有太多的悲苦，也没有更浓的慨惋，心境如水映花，从不曾让沧桑来浸染。正如她所写的那首让后人为之一叹的《望春》：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若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薛涛这个传奇的女子，虽一生在风尘中辗转，可她却在自己内心的最深处，留下了一处最纯净的角落。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把别人认为是坎坷的命运看得淡如云烟，所以她不像同时代的那些沦落风尘的才女般，在自怜自艾中，让那份幽怨漫漶千古。这个传奇的女子，这样的一生，任人评说，她却从容走过，因为她心中有爱，因为她心中无伤。
　　
　　 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千古佳人，如云幻灭，留下的，也不过是一时艳名一世哀婉。而于风尘之中，心如皎月，或于殿堂之上，念念成伤。身份地位的不同，有时却会有着相同的悲凉。那些红颜红花，同样凋零，传千年之凄绝。我不知道，李夫人入宫后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她用自己的聪明把一切掩盖，只是汉武帝眼中最宠的妃子。
　　 李妍也许并不是李夫人原名，也许并非一人，但是还是这样叫她了。她自是生得艳绝天下，精音律，擅歌舞，却亦是沦落风尘。她的哥哥李延年，精于填词谱曲编舞，所以在宫为乐师，她的弟弟李广利则游手好闲浪荡无羁。故此，李妍虽有兄弟在，却依旧无依，辗转于歌楼娼院，如絮随风，亦随逝水，亦委芳尘。她的才貌，引得那些走马章台的王孙公子如痴似狂，纷纷攀折。李妍于尘埃之中，心绪亦如落红般，随风依依，随水摇摇，于是晕眩了命运，看到的，只是眼下的无奈与凄凉。
　　 那时的李妍，年少情深，真的如离枝之絮，随风沾惹，即便有两情相悦之人，终是抵不过命运的冷风，稍一动情，便翩然而去。情意很远，天涯很近。那时的她从没想过，有一日真的会有好风阵阵，送她直上青云。这好风来自她的哥哥李延年，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个男人，还是想着妹妹的吧，也许，宫廷虽深，却总是好过花街柳巷。所以，对于李妍来说，这次命运的转折，是她一生中的关键。
　　 李延年随侍武帝之侧，揣摩圣意，知其爱江山更爱美人。于是想起了妹妹，虽然卑微下贱，可是汉之初元，高官多起于草莽，对这些似不是很在意。而且在才貌方面，他觉得妹妹更是无可争议。即便如此，李延年也不敢唐突，只能费尽心机地在天子面前一遍遍地唱着关于美人的歌曲。可是皇帝是不缺美女的，后宫之中，那么多的红颜，有的终其一生也无缘朝天。李延年与平阳公主熟悉，便常自不经意间提起妹妹的美貌与才情。
　　 一日，武帝罢朝归来，李延年率一群舞姬献舞献曲，时平阳公主也在座。新歌新舞，很是撩起了圣上的兴趣，只听歌云：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使人再难得！”
　　 武帝听得龙心神飞，慨然而叹：“世间何有如卿所咏佳人？”在这个时刻，武帝已然动了心。平阳公主见机言道：“延年之妹，笈笄年华，国色天香，倾城倾国亦不为过。”武帝听罢，更是心驰神往，立刻便急召入宫。
　　 李妍这个风尘女子，生命从此开始了另一种全新的际遇。从尘埃到九天，这是梦也梦不到的情节，却真实地发生在了她的身上。只是深宫深锁，重帏重怨，在这汇集了无数美女的地方，在这个汇集了无数争宠夺利的地方，她又会是一种什么心境？
　　 其实李妍还是有着她的优势的，久居风尘，她比宫中那些娴淑美女便多了一种自然的奔放，添了一份率真的热烈。至于那些繁杂的礼仪礼节，她并不是很刻意地去恪守。这反而让武帝耳目一新，加之李妍的柔情如水荡漾，立刻将他淹没于温柔乡里。于是宠之爱之，不久就册封李妍为“夫人”，那是当时皇后以下，嫔妃中最高等级的称号。至此，倾国倾城的李夫人开始名扬天下。
　　 李妍对后世宫中之人影响极大，比如诗词中常提及的玉搔头，就源于她无意间用玉簪在头上搔痒，态极风媚，于是宫人争学。比如刘禹锡的《和乐天春词》，诗中就有“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之句；再如白居易《长恨歌》中也有“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的诗句。可见李夫人这一无意的举动，对后世也是影响很大。
　　 至此，李妍飞上枝头变凤凰。此后的经历，大多说她应该很是幸福和聪明的，为自己的兄弟都谋了官职。可见她还是很感恩的，虽然自己身陷烟花之时，兄弟皆无人问，可是在飞腾之时，依然能照顾亲人。或许，她的心就是这么柔软，只记得那些好。
　　 其实，细思之，她虽集宠爱一身，却未必是快乐的。流情流怨，春深春残，于是柳嫉花妒，无人可如长风过林，不惹枝蔓。李妍虽能够冷静地梳理这一切，可她的心中，该是凄清寂寞的，如笼中之鸟，笼子再华美，再广阔，也不是天空。在她心底，最最幽深之处，应是深锁寂寥，否则，她怎么会染了小恙就会直赴黄泉。
　　 她的确是聪明的，武帝只为她罢朝三日，她便好言相勉。在她病重之时，以被掩面，不让天子欣赏。自言本出身卑微，为圣上悦者唯容貌而已。今病而憔悴，不敢复而见陛下。她想为自己的兄弟求得高位，可她从不说出口。只让圣上在对自己的感念之中，福及家人。当然，那样的时候，她已经与世永隔。是的，她看不见这一切，可这一切都是她苦心安排。
　　 武帝对她极为思念，为了梦见她，把怀梦草放在身畔夜夜期待梦中相会。而在无梦的时候，更令方士雕李夫人石像在侧，时时凝望而神飞。那份思念却如影随形，汉武帝又写下了《落叶哀蝉曲》以寄思念：
　　 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
　　 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只是，酷似从前的夜里，东方朔进献的怀梦草能得幽梦几何？《落叶哀蝉曲》又能抒心思几许？方士所雕石像再逼真生动，又如何能有旧日温存？
　　 这个从风尘中走出的女子，这个从繁华中超脱的女子，一路行来，携着花开，拥着才情，带着睿智，几番入帝王之梦，亦是多临后人幽思。千载的李夫人，至贱到至贵，尘埃到天堂，她的世界虽有清怨，却清如高天，虽有淡愁，却淡似流云。倾城倾国之间，果然是绝世而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