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啁啾鸟语，清越的鸣音交织在高冠掩映半庭的院落。正是盛夏的时分，茂密的枝叶荫翳，庭除些许黯淡。
　　 堂奥明丽，母亲戴老夫人舒坐在靠椅上，慈和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正在面前吃饭的儿子戴合岩。
　　 “我的儿呀，刚从远方归来，定是饿着了，慢些吃，你最爱吃的饭菜还多着呢。你要回来，我早早地就备下了许多好食物，等好长时间了。我的儿呀，你还是赶紧吃吧。”
　　 “哎，瞧娘这么说，到底让你快些还是慢些吃，老糊涂了么？话都讲不好，我的儿呀！你自己决定吧，也成青年人了，你也要有主见呀！”
　　 母亲轻轻地絮语不休，儿子津津有味地吃饭，情态愔愔。老夫人忽然身体前倾，端祥着合岩。
　　 “怎么不说句话呢？急着吃饭么？嫌弃我唠叨了么？”
　　 “不，娘，我知道了。”
　　 合岩抬头看了看母亲，神情憨厚的一句话，又低头吃饭了。老夫人再次神态轻松地斜靠回背椅去。
　　 “这我就放心了，只要你能明白娘的话，能明白事理，没有过不去的坎，都怨你从小一场病，落下个痴呆傻气，一世难心安呀！”
　　 母亲眼泪潸潸，浑身微微颤栗不止。
　　 “娘，过去了的事情，不要再烦恼了……”
　　 合岩“蹭”地直起腰身，住了吃饭，耿耿地注视看母亲。母亲须臾间回过神来，神色稍解。合岩亦随之坐下，继续吃饭。
　　 “每提及此事，你总这样，态度坚定地不屑于此。这么多年来依旧执著，行动上始终不渝，也是男儿禀具的好品质。勤劳地做事，看你如今赳赳健锐的体魂，打心眼里也欢喜的。这么多年走过来，悔恨也罢，错失也罢，庆幸也罢，勉强也罢，都不重要了，只觉得光阴没有荒废，向最好方向努力的脚步益发坚定有力，足够了！福祸原相依，得失本一体。这些事谁又把握得住呢？看你滋滋有味地吃完这一口凭自己辛劳耕耘而收获的可口的饭菜，却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母亲疼爱的目光看了看儿子，不再言语了。
　　 鸣啭的鸟语时疾时缓地萦绕在房间，阳光轻柔跃动的光芒散洒在整洁的屋落。这是舒惬的时分，这是温馨的时分。生怕搅扰这美妙的氛围似的，母亲虔诚地在心里默默祈祷，谨愿将这刻驻留久久。但随之又睁开眼睛笑了笑。
　　 母亲又开始了言语，儿子吃着饭菜。母亲看着吃饭菜时儿子欢快的模样，着实也万分舒心的。
　　 “娘，我吃完饭，这就要走了。”
　　 合岩直起身子，拿起行囊，就要出门。母亲紧紧地握住儿子的手。
　　 “从开春到现在三个月了，是你第一次出门在外做工，才回来一次。这就要离开的么？噢，我知道你的禀性如此。好吧，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那么，你和你的父亲见上一面么？”
　　 “不需要了，我很难想的明白。”
　　 合岩耿耿注目，忿忿其然，梗着脖颈。母亲笑了笑。
　　 “也好，腾挪开一段时日，毕竟观念上的理解，不要凭简单的对与错来揆情度理了。”
　　 合岩背着行囊出了门，一边低声嘀咕地说道：“勤劳地做事，也须坚持不懈地锻练身体，让病恹恹的身体强壮起来……真不明白，我现在到底病愈了么？是不是恢复回一个健康的人了么……哎，不管那么多了，只要认为我是一个健康的人就行。”
　　 出了村庄，合岩凝重的目光眺望高远的天空。思索片刻，又转身环顾菁菁的田野，移动步履，朝东面走去。
　　 麓底处作坊林立。在一间石门站立，样呈坊——这是自己家的，合岩走了进去。
　　 几个陶工正忙碌着。太熟悉的现场，合岩急切的身影走进，不时微顿脚步，环顾四周，若有所思。
　　 “在大都市工作的高级技师，也抽空回来考察工作么？”
　　 “合岩，你曾经执著而固执的禀性是被取笑的。现在，却成了一种可赞叹的精神境界了。”
　　 “对我们来说，言语表述事物的看法很重要，在行动上将看法付诸于实践的能力却笨拙，最终的愿景往往不尽意。于你而言，虽剥夺了言语上看法的表达能力，只有在亲人那里得到了，但却增强了你在行动上付诸于实践的能力，最终的结果意想不到的好。”
　　 大家笑了笑，这样地说笑着。。
　　 “也仅限于我们之间这么地说笑了，合岩会把这玩笑话当真的。”
　　 年长的陶工们喝杯茶，用慈和的目光看着合岩径直朝后面去。
　　 后面是坊间的仓库区，完工的陶艺品一排一排整齐地摆列。这里静阒无语。合岩快速地绕行的陶品察看一番，停顿片刻，走到旁侧的陶面墙处，用手指轻轻地划出长长的线条，移动身影，将线条延宕很远的距离，又缓缓地扬手，叩击厚实的陶面，发出浑朴的声响。
　　 朝向麓角疾身奔了过去。老戴头就在这里整饬菜畦，不时从近旁的小溪河提水浇灌。合岩放下行囊，快步过去帮忙父亲。
　　 “实没有必要的，岩儿，我也权当一种找点事做的习惯罢了。”老戴头慈爱的目光看着儿子合岩，说道。
　　 “那又何必呢？爹，总不明白，你决然地要舍弃陶艺的工作，不也有莫大的乐趣在里边么？不仅做事，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一样的呀！”
　　 “孩儿呀，我们的生活，希望，欢乐，忧伤，劳作，乐趣，都盛装在闳须镇这片浑厚的大地之中。现今，陶业渐次衰落，这片浑厚的大地恐要有变化了。我们怎可禁锢般固守在陶业中？”
　　 “可是，爹，好的事情要坚持，再大的沧桑变幻也不会是从零的重新开始。”
　　 “你这一种执著的禀性不也是从这片大地中培养出来的么？有好的一面，当你劳作在这片浑厚大地的时候。有不好的一面，当你在这片浑厚大地的流荡岁月里获取更多精彩生活的时候。”
　　 “可是，爹……”
　　 “亲爱的孩儿呀，我也未必对，你亦未必错，或许是这样。欣慰的是，你有了自己的主观认知。如今，年迈的我唯在乎一家人的亲情相依，足够了。和每次一样，仰起头来，洁净的白云，拂面的清风，颃颉的飞鸟，我们静静地存立在这片高远的天底，体验着，希望着，坚持着，勤劳着，审视着，构成我们的生活。每当此时，激昂的情绪平复下来，迟钝的心灵萌动鲜活的念想，始终认为是最惬当的事情。”
　　 “爹，我走了。”
　　 合岩急切的脚步穿过宽广的河流，返归村东侧的叉口处，停顿下来。不多一会，扭身回头，正对母亲殷殷的目光。紧步上前搀扶蹒跚的影，又停住脚步，想说什么话。情绪几许激昂，但又结巴语钝。脸涨得通红，转身轻叹一声，和母亲并肩前行。
　　 “常坐在屋子里，老迈的身体没有法子的。劳作了一生，其不知晓什么叫作苦和累，闲散下来还真闷得慌。”
　　 “我的孩儿，也深知你想劝阻娘别出来送你了，你当然很好，挺放心的。娘出来送送你，一则活动活动筋骨，二则也是对一家人亲情牵挂深深祝福的习惯。不这样，心难安，孝顺的你，能体谅娘的，不会啰唆着让娘别走动吧？”
　　 夕阴如染，清风随起，鸟语悦成片，欢乐的笑语从什么地方飘传过来，细碎时无。
　　 “娘，你注重身体吧，孩儿走了。”
　　 合岩的情绪平复下来，言语些许哽咽，迈开步履，耸耸肩，将行囊背紧些，转身缓缓地离去。
　　 沿着盘山的公路，合岩坐在车上，凝望着眼前熟悉的山川草木飞驶地划过视线。
　　 “难道这亲切而熟悉的家乡景致要匆匆地离我而去么？”
　　 合岩喃喃微语，些许忐忑不安赶来，紧贴着窗户向外急切地张望着。
　　 “从小在这原野中长大，浸透着深深的情怀，我这就要离开而去吗？究竟什么变化了呢？”
　　 合岩回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依然可感觉到亟亟晃逝的影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睁开眼帘，再次向窗外眺首长望。
　　 如鹰旋荡一般，沿着盘山的公路，汽车迂回几圈之后，就要驶上笔直且远的历程。在这一刻，清楚地看见，山坳处一个人影长望着这里的方向，依稀熟悉的形体，合岩不由得动容亦然。
　　 “定是爹么？此时此刻，还能有谁呢？每回皆如此的，这次也不例外么！”
　　 “即使不是爹，一处山石，一处草木，就在静静地守候着，多么珍贵的情愫呀！在迷惘的时候，一份亲缘永恒的惦念和浓浓情感的牵挂足以使自己欣慰久久。”
　　 合岩独语其辞，脸庞紧贴着玻璃窗，痴痴地朝家乡的那个方向长望不已。
　　
　　 二
　　 远去了家乡，对都市也没有深刻而明晰的印象。场景的转换，不变的是欣悦的劳作内涵，连接了过去的梦想和未来的憧憬，从家乡携带而来的欢乐影像依然萦绕。
　　 在都市，疏淡了鸟语悦晨的诉语，但清早的明丽霞光总映现着每一天如约的好心情。
　　 坊间，陶工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合岩娴熟地做着色彩的比对，将陶品的初模细致地修改，在工序目录仔细地填写着实际的应用过程。
　　 “将这些赶下班前完工，送到乡间作坊去烧制。”
　　 王总师走过来督促着，一个精神矍铄而情态威严的长者，烔烔的目光察看着陶工们手底下的工序。大伙儿明显地加快了速度。
　　 “你父亲还好吧？”王总师转身拍了拍合岩的肩膀。
　　 “好的。”猛然被打扰了，正在凝神的合岩回头相视。
　　 “他没有提及我吧？你这次回家。”
　　 “没……没有……”
　　 “哈……看你腼腆情态的模样，真与你父亲禀性上相同，坦诚为人，直率从事。很敬佩你父亲的技能和品德。但突然说不再从事陶业了，令人吃惊的……”
　　 “我也很难理解他的举动。”
　　 “哦，你父辈的那些陶工们，从最艰难的一段境况中走过来，改变了家乡贫瘠而荒凉的面貌，他们的理想与追求对应着属于他们的那一段历程。”
　　 “我从小跟随爹学习陶业技能，通过体力劳动使荏弱的身体强健起来，却是最真实的初衷。如今依然感觉到从事陶业是挺好的事情。但爹说无须继承于此。我不理解。当然，从不怀疑爹对我深切的爱。”
　　 一天的工作结束，大家陆续地离开坊间。
　　 “耽搁了一会儿时间，我来把你手头上的这点活儿干完吧。”王总师在合岩的位置上拿起陶刀，娴熟地对陶品的型样进行修饰。凝视着王总师高超的技艺，合岩忽然想起了父亲做陶品时的形影。
　　 “事实上，越来越感觉到爹对我的影响，不仅仅血缘亲情方面的。我因为可以欢悦地在其间竟难敏锐地意识到这样，甚而洋洋得意地认为本身的能力使然。”
　　 “何尝不是呢？你父亲言及放弃陶业的工作，冀图将这份沉甸甸的荣耀轻轻地缷放下来，让后辈们从容的步伐走过去。迷恋于其间最终将成为很难再冲破的樊篱，对他自己如此，对后辈们也如此。那么，话讲到这儿，年轻人，你就应该回答什么是属于你的理想与追求了？”
　　 王总师慈和的目光凝视着合岩，会心地笑了笑。
　　 合岩回到住处，正在吃饭的时候，在一块儿工作的几个同事谈笑着聚拢了过来。
　　 “合岩，回了趟家吧。那么，你是将薪水在银行存起来，还是交给了母亲？”
　　 “哈……定是在银行存起来，伺机要在都市里买一套大房子，物色一个俊俏的女子做媳妇，幸福地过日子呢！哈……偏远乡隅的事情，恐怕早就忘了吧！”
　　 “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孝顺的合岩把钱在银行里存起来，还是交给娘亲，怎么会有区别呢？没有区别！母子一条心，郗是为着宝贝的合岩过上好日子的。当然，最起码在找到靓丽的媳妇之前，这是铁的规律，至于以后呢？守如花似玉的媳妇，把娘亲忘了也就忘了吧！普遍如此的，我们的合岩一定也不例外！这难道要成为一件奇怪的事情吗？哈……”
　　 “合岩，你说是城市好，还是乡间好呢？”
　　 “哎，城里人会说城里好，乡下人会说乡下好。对家园的感情贴近使然。”
　　 听着大伙的谈笑，合岩微笑着，始终没有言语。
　　 “快看，洁白的云朵里走下一个明丽润秀的姑娘，轻轻地敲击着合岩的窗户。”
　　 “是呀，前时来过的，今天又来。”
　　 大伙将目光投向正门口，一辆淡绿的雅致小轿车缓缓地停靠在侧旁泊位。门启影亮，一袭米黄色的靓形款款移步出来。高跟鞋触地的声响轻柔有节奏感，宛如一殷乐曲，舒缓而恬和，惬当且余音袅袅。须臾间其受到一阵浓尘的惊扰，敏仪捷身，疾姿飘然远去，脖项上淡蓝的丝巾随风轻扬，绾卷秀泽的长发恰聚绕在瘦俏的肩颈处，半掩清媚盈馨的脸颊。玲珑手起，逸展的丝巾迅速地编织成一朵美丽的蝶形贴于胸前，玉簪顺拢䰀鬌的发髻，转体高视，蹡蹡的步履向这边走过来。
　　 “娉婷天成，淡隐的高傲气质定是富华的身世使然。”
　　 “莫若从古典文学里走出的细润而鲜明个性的姑娘更贴切些。”
　　 “一幅墨镜很多余，想必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所传递出生动的感情细节远胜过洁齿樱唇的言辞表达。”
　　 “漂亮姑娘满大街都是，但如这般将妩媚的形体用浸沁着典雅气质的韵味展现出来却凤毛麟角了。”
　　 “合岩，你从哪儿修来的福份，被恩赐的理由是什么呢？”
　　 “不要开玩笑了，她是我本家的亲戚，血缘关系的。戏谑的话对我无所谓，对她却构成伤害了。”
　　 大伙面面相觑，齐刷刷地收回目光，知趣般地纷纷离开了。
　　 缓缓的靓影走到合岩的面前。静静地，没有对视，没有顾首，只是停住了脚步。合岩也举止如常，只将目光向那个靓影相反的方向移了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