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日落黄昏(小说)
一
六点差一刻,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苗忽然发出阵阵的“哗啦啦,哗呼呼!”之声。廖老木心里想,“老人常言,火笑必有贵人到。”
他又往灶膛里塞了几颗干玉米棒芯,不一会锅里的米粥烧开了。他赶紧把锅盖揭开,顿时一股浓浓的小米粥的香甜味充满了整个小厨房。
廖老木用饭勺子在锅里搅了几圈,然后拿起刚刚泡好的一大碗玉米粉往锅里倒去,一边倒一边用饭勺子搅锅里的粥,让玉米粉与米粥匀称些。放完玉米粉才一会儿,一股香甜的玉米粥的醇香味飘荡于整个小院子。
廖老木很陶醉于清晨清新的空气中伴随有那种一半是柴火的熏烟味,一半是香甜的玉米粥的醇香味。那是一种有家味道的感觉。
屋檐下边一个竹鸡笼里,老母鸡在咕咕地叫唤不停,里边的一群小鸡也叽叽地叫着,好像说快点放我们出去,我们要出去觅食。
天色渐渐发亮了。牛栏那边传来牛的蹄子踏步声,还有牛用它的角钩打牛栏柱子的“咔嚓,咔嚓”声,不一会又传来牛“哗啦啦,哗啦啦”的屙尿声。那声音好似抽水田的灌溉声。
几只阉鸡也咯咯喧闹起来。几只大灰鹅从院子角落里钻出来,摇摇摆摆的,嘎嘎,聒噪个不停。
一时间,整个小院子热闹起来。
廖老木首先把牛从栏里往外牵,牵到屋后院子外的空地上绑在一棵老龙眼树上,那里有几棵龙眼树,是自家的树。绑好牛,回来从院棚里扯一捆稻草,拿去丢给那头老母牛。然后回到牛栏把牛粪铲出来,拿到院子外空地上去晒,牛栏的牛粪是一天一天的铲走的,所以牛栏里也算是干净的。
接着,拿着一瓢玉米与稻谷混合物,打开鸡笼,撒到地上,那十几只阉鸡一边咯咯地欢叫着一边扑愣愣地跳跃到地上啄食着那些玉米、谷子。
廖老木喂完鸡鹅,看着那群鸡鹅吃饱后一只一只地往院墙外窜去,这才返回厨房,拿着自配的猪饲料放到潲水桶里调好,然后提着一桶猪饲料往猪栏喂猪去。
廖老木的房子是坐南向北方向,南面是座三间两层小楼房,北面是一溜小瓦房,东面是大门口,门口围墙两边有鸡舍鹅舍,西面是牛栏和两间猪栏。猪栏旁边有一棵高大茂盛的龙眼树,此时树上正挂满着花香,那花儿香满了整个小院子。
廖老木刚走到猪栏边,栏里三头大肥猪一骨碌爬了起来,头往上伸,朝着他嗷嗷嗷地叫喊着。
老木拿着把铁铲,跳下猪栏去清理猪栏里的粪便,清理完粪便,跳出猪栏,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往栏里的猪槽倒入猪饲料。
廖老木点着一支香烟站在猪栏边,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着栏里的三头大猪,心里喜滋滋地想,再过十来天这几头猪就可以出栏了。虽说这几年养猪不怎么赚钱,但是老人说攒钱下筒。养猪本就是攒钱下筒,积少成多哩。
这几年村子里养猪的人越来越少了。整个廖家村六十多户人家,估计还在养猪的不超过十户人家。养牛的人也没几个养了,村子里五十五岁以下的人全部离开家乡,要么进省城南宁市去打工,要么去广东海口海南;要么去隆安县城做生意,或者到浪湾华侨经济开发区去进厂干活。
养猪种地只能解决温饱问题,要想有钱花只能往外边跑,往城里跑。一些人在南宁市里买了房子,把老人和孩子都接往城里去了。就算买不了房子,他们也会租房来住,总之宁可做城里狗,也不做乡巴佬。三四十岁的人在浪侨开发区不是买了房子,也是租了房子在那儿居住,尽管开发区与廖家村相隔才十三四公里,但年轻人下了班都不愿意往家中跑。
村里许多人家的房屋都是长期无人居住的,就是有也是几个七老八十岁的老人独守着空房。好多田地都荒芜着,无人打理,无人耕种,田地间长满了半人高的各种稗草野草野藤。
一阵突突突的摩托车声骤然停在院门口外边。
廖老木心想谁会这么早呢?不会是杀猪佬来看猪吧?我还没通知哪个杀猪佬来看猪哩。
一会儿却看见大儿子廖德龙手里拿着红色的摩托车头盔怏怏欲睡地从大门口进来,他看见老木在喂猪,竟自往猪栏这边走来。
“这么早就回来了?”廖老木冷冷地问。
“嗯,昨晚上大夜班……这不,一下班我就回来了,饭都没吃呢……”德龙心下悒怏地对他爹说。
廖老木乜斜着眼望着他儿子德龙,不吭声。他现在越来越不相信自己儿子的每一句话,越发感觉自己与儿子毫无半点父子之情。眼前的儿子德龙虽然也有四十几岁的年纪,但好赌,有钱的时候自己的亲爹是谁都不知道,没钱的时候才会想起家里还有个六十来岁的亲爹,想起亲爹口袋里的钱。
德龙掏出一支烟来,点上,吧嗒吧嗒地抽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对廖老木说,“爹,你能不能给我一点钱,就当是我借你的,过一阵等我有钱了再还你……行吧!”
廖老木没听完,心中火气直往上窜,他猜想儿子德龙肯定是昨夜打麻将又输钱了,一定不是上什么夜班,看他那猥琐的样子就知道。
廖老木对着德龙瞅一眼,说,我哪有什么钱?你一个后生仔没有钱,我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倒有钱么?再说上个月不是刚跟我要几百块么?这么快又用完了?
德龙憨笑着说,爹,你就给我一点钱吧,我确实有点急用钱,没有一千给几百块也行,爹,我求你了,爹……
每次回来要钱,廖德龙都会显出一副丑恶的嘴脸,让廖老木十分愤恨又显得万般的无奈。他很想甩德龙几巴掌的嘴巴,但事实是不可能的,儿子已有四十几岁,正当壮年,而自己已是个老头儿了,再说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子不教父之过也,儿子的今天之过自己做父亲的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啊。廖老木心里生起了一丝负疚感来。
廖老木缓了一口气,说,没有钱,你以为我是印钱的么?你俩公婆在工厂干活,每月好歹也有三四千元的工资,你不给我钱罢了,还好意思回来问我要,你这不知羞耻的……
德龙说,爹,你就当借给我用行吧?我给你写借条欠条总该可以了吧!你也知道,我那工资都被小玲拿着,抽烟喝酒还得问她要才行……
小玲是德龙的媳妇。俩人到浪侨经济开发区同在一个工厂上班,一到发工资德龙的钱全部被小玲拿着,只给德龙一些零花钱。
德龙俩公婆刚去工厂时,还种家里的几亩责任田地。早上俩人开着摩托车去厂里,傍晚下班回到家还去做一下田地里的活。
后来村子里好多像德龙小玲一样进厂干活的人,大家约好一样,都不种田地了,都去开发区租房子,住那里,极少回村子里来。
德龙下了班,有时还开着摩托车到路边车站兜客拉客的。有时运气好也得几十块钱,但他好赌,不赌麻将也赌六合彩。
廖老木想到这对德龙呵斥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屌样的儿子?你还做什么男人哟,钱都被老婆拽得紧紧的,你钻到她裤裆里去住算了。”
德龙挠挠头皮,嬉笑地说,那裤裆要是能容得下我去住的话我也去住了。
廖老木“扑哧”一声,笑道:“奴罪,没骨气的东西!”
父子俩吃完早饭,廖老木回到里屋,摸出五百块钱出来给德龙。
德龙接过五百元说,爹,再给一点吧,我想好了,今晚特码是老虎,你也去下一下注吧。
廖老木叱道,做什么特码?我说你小子千万别再去想什么特码了,六合彩有几个人得赢钱的?只有输的多,你要听话啊,别再去赌那六合彩了,不然下次我一分钱也不会再给你。
德龙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是一块两块地下注,又不赌多赌大,娱乐娱乐而已。
德龙发动摩托车临走时,廖老木追出门口问:“你们今年回不回来种水稻?种的话我留秧田给你们播秧苗。”
德龙说,我得问问小玲,种不种我做不了主。说完一加油,轰轰轰飞走了。
廖老木望着摩托车消失的影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二
六十三岁的廖老木身体硬朗得很,挑两桶水还能健步如飞,挑一百斤的稻谷不输现在的年轻人。三个子女早已成家立业,都有子孙外孙的。大儿子德龙夫妻俩在家中附近开发区工厂上班,他们的儿子正在读大二,女儿正在读高一。
廖老木的女儿红袖大学毕业后在南宁市某房地产工作,现在已属中层管理人员,丈夫是机关干部,她有一个儿子正在读高一。
廖老木的三儿子德生是学医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广州某医院,现在是该医院脑外科主治专家,他的妻子也是一个外科医生,德生也有一个女儿正在读初二。
可惜廖老木的老婆前些年病逝了,不然也称得上是幸福美满之家了。
早些年女儿红袖让廖老木去南宁市一起居住,廖老木去住了三个多月,却住出病来。他不习惯城市里的生活,城市人出门进门都把门锁着,就算对门住着,也是互不相识的。就算认识,大家行事匆匆的,见面最多问声好,点点头算是打声招呼而已。
在城里居住跟住进监狱毫无差别。没人来陪你聊天,没人听你唠叨,住久会憋出病来的,还是回农村住舒服,住得习惯。
后来德生夫妻又接老木去广州,廖老木在广州呆了六个月,天天闹着回老家。不得已,德生只好把老木送回农村来。
儿女们想尽那孝道,可是廖老木没那享福的命。好在前几年农村有一次是交三万七千多的养老保险金,德生与红袖每人出一万多元帮廖老木交了养老保险。到现在廖老木已领得了几年的养老金。
廖老木回到农村后,买了一头母牛,置了一架牛车,种着三亩水田五亩旱地。
女儿和老三要他少种点田地,可廖老木就是怕闲下来没事做,自己东想西想,想出毛病来。因此他逼迫自己干这干那,整天都有忙不完的活儿等着他去做。他已经习惯忙碌于田地或家务的那些活儿,要是叫他停下来,静静呆坐着或闲坐着,那样他觉得自己会憋出病来的,会要了他的命的。
不管大儿子德龙种不种田地,他廖老木只要还有一口气喘着,他就不会让自己的那一份田地丢空丢荒。不管种的稻谷值不值钱,种的玉米花生值不值钱,他都要种。家有余粮不忧荒年。还有养猪,亏亏赚赚,都要养,必须养,自己一个农民,这也不养那也不养,这也不种那也不种,那你想干什么?种养种养,有种有养,这才是一个农民的根本,才是农民的本分。
那些曾经长着绿油油庄稼的肥沃田地,如今已经变成野草丛生,遍地荒野。廖老木每每看到这些,心中感慨万千,但自己又无能为力,形势所逼啊。
廖老木的家是住在村头的北面,儿子德龙的家则住在村尾的南面。德龙的房子是两间两层的小楼房,也是新建不久,才得几年时间。
但是自从德龙夫妻俩去开发区租房住之后他家的楼房一直无人居住,无人打理。过年时德龙夫妻早上从开发区回来,晚上在老木家吃完饭一家人又开着摩托车去开发区居住。
廖老木有时想想真有点郁闷,家里有好好的房子不住,偏偏喜欢跑去开发区那儿租房子,简直浪费钱钞。再说家里到开发区十来公里的路,摩托车用不到半个钟,开快的话也就十几分二十分钟而已。早上去上班,晚上回家来这不是很好嘛?
小玲说,我们这是为了省点油钱,你以为放水进去它能走得了的?那也是个烧钱的货哩!一升汽油六块多七块钱呢……
德龙对他爹说,你不知道我们上一个班是有多累的,下了班,弄个饭吃就赶紧好好休息。上了一天的班,下了班还往家里跑来跑去的,那是很累很累的。
廖老木心说,累你娘的腿,累在麻将桌上不见你说。
小玲说,村子里就剩下一些七老八十的人啦,年轻人谁还愿呆在村里?晚上静悄悄的,一点人气也没有。
廖老木知道,儿子他们就喜欢开发区那里夜晚的热闹。除了晚上吃烧烤,去歌厅玩耍,还有整夜打麻将赌三公的。跟省城的夜市差不了多少,都是烧钱惹事的夜晚。
廖德龙在读高中时就与他的表妹小鸾俩人热恋上了,等到高中一毕业,俩人谈婚论嫁之时双方家长都强烈反对,说是近亲关系,不宜结合。德龙与小鸾迫于双方家庭的威压,不得不分手。
后来德龙一气之下去应征入伍,到广东惠阳去当了三年的兵。而小鸾后来嫁给了邻近栏黄村的一个小伙。
小玲是德龙退伍回家半年后与德龙认识的。俩人认识不到半年就做成了夫妻。
德龙夫妻本来也是安分守己之人。刚开始小玲对老木夫妇像对待自己父母一样,吃饭先盛给俩老人,晚上打好洗澡水给他们,有时上街还帮公公婆婆买鞋子或衣服毛巾类。傍晚从田地回来放下农具又挑着水桶去菜园子浇水菜,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小夫妻俩一唱一合,全家一片喜乐融融。
难得的是家里一切生产计划都由廖老木来安排,德龙小玲只知执行,从没有多言多语的意见过,夫妻俩勤勤恳恳地干活。村子里的人都说德龙娶了个贤惠的好媳妇,都说廖老木的命真好,真有福气。
后来德龙有了小孩,分家立户另过,德龙小玲俩人的脾气性格慢慢开始变了。
德龙原来脾气也有些暴躁,有些性急,也属些有个性的年轻人吧。可是后来的一些经历让他把脾气慢慢改变了,变成一个百无一用之人,变成极其害怕老婆之人。老婆指东他就向东,老婆指西他就向西。
原来分家另过之后,德龙去承包了别人家十亩水田来种水稻,第一年到镇上农技站买了遗传工程一号和遗传工程三号来种植。广西科技报上宣传这遗传工程水稻怎样怎样的高产增收。谁想种了二亩的遗传一号,却是只长禾苗不长稻穗的,那禾苗只含胎不抽穗,后来喷了九二0催长剂,那禾苗抽出零零星星的穗花来,结的谷粒都是秕谷,不齐穗。而那遗传三号虽说长势可以也开花结穗的,但终是产量不高,亩产才八百斤左右。